第二出
小說: 梨園落花 作者:可银 字數:2994 更新時間:2019-09-23 00:54:36
「老爺,少爺回來了。」管家在江老爺的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江老爺抬頭扶了扶金框眼鏡。「給他做點吃的。」他起身,披上西裝外套,拄著拐棍打開了門。
「少爺,怎麼不進去?」管家在一旁催促愣住的江洛。
「好。」江洛點點頭,邁開長腿踏進自家的門。
「回來了?」江老爺穿著米色西裝,坐在沙發上,聽著留聲機里的流行曲。「嗯。」江洛回想起花倦塵唱的戲,與流行曲一對比,他覺得後者實在是煙花柳巷中俗不可耐的垃圾。
「聽說你去梨園看戲了?」如果江老爺不說還好,可他一提起,江洛就冒火。「是。」他點點頭,徑直上樓。他不願和父親交談。儘管父親當年不這樣做就沒有今天的自己,可是他還是覺得心痛——是罪孽在作祟。
「梨園那個花衫……我也聽說過……」江老爺靠在沙發上,蒼老低沉的聲音讓江洛後背發寒。
江洛洗去風塵,精緻的臉容光煥發。
「少爺,吃點東西吧?」管家敲門,餐廳里早就擺好了飯菜。
江洛推開門,點了點頭,走到餐桌前,看著一盤盤精緻玲瓏的上海小菜,胃裡卻是一陣翻騰。這樣費心血的菜餚,卻不如一碗炸醬麵來的實在。他坐下,草草扒了幾口飯,就放下碗筷上樓。
「回來之前吃過了嗎?」江夫人停下手上的針線活兒,抬頭問了問江洛。「是。」江洛點點頭,回房間換了衣服。出來時西裝革履,光彩照人。「這是要去哪裡?」江夫人替他理好衣領。「總得回去交差吧?」江洛看了看母親精美的旗袍,他回想起曾經在裁縫鋪流連多次卻不肯買料子的母親。
他冷笑一聲,江夫人不明所以。
回到司令部,迎接江洛的自然是好友方霖生。
「江少回來了?」方霖生一把攬住他的肩。「那小花衫怎麼樣?漂亮嗎?」江洛頓了頓,道:「嗯,漂亮。」
花倦塵那驚為天人的面容,刻在江洛的腦海里。還有那雙看透風霜世故的眼睛,更是江洛心頭的痛。
「看來我也得抽個時間去北平看看吶!」方霖生在煙花柳巷待久了,也想嘗嘗清新的口味。「你別想多了,那是聽戲的地方。」江洛推開他,第一次對自己兄弟感到厭煩。「戲子不就是給人瞧給人碰的嘛……」方霖生不以為然。江洛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方霖生嚇得愣在原地。等到江洛進了辦公室,方霖生啐一口:
「媽的,聽了齣戲還給哥們兒蹬鼻子上臉了?」
「咚咚……」有人敲門。
「進來。」他收回思緒,坐到皮質椅子上。
「江少校,」進來的女人一襲軍裝,頗有巾幗之英氣。「司令找你。」
「好。」江洛起身,和女人一起去了司令辦公室。
「請。」
孫傳芳坐在檀木桌前,帶著一隻單片眼睛,手上捏著一支鋼筆。
「小洛?來了?」他抬眼,一字胡動了動。
「是的司令。」江洛點點頭。不知道孫傳芳叫他所為何事。
「秋琳,過來。」孫傳芳招招手,江洛身後的女子帶著一絲羞澀走到他旁邊。
孫傳芳拉著孫秋琳的手,看著江洛道:「我孫傳芳膝下無女,秋琳雖是我侄女,我卻待她如女兒。眼下也要二十了……小洛,我看你們……很合適。」孫傳芳笑眯眯地看著江洛,江洛面上沒有表情,但是心裡卻萬分糾結。
孫傳芳這個「笑面虎」的名號他早有耳聞,若是拒絕,以後必定有苦頭吃,但是他對孫秋琳並無情意,只怕太過牽強。
「怎麼?江少校是覺得我這侄女兒配不上你?」孫傳芳臉上笑意深了幾分,但語調更加冰冷。
江洛看看曼妙美艷的孫秋琳,他舒口氣道:「謝謝司令好意,請給我點時間和秋琳相處。」到時候兩個人能否修成正果,就不全在江洛了。
「秋琳,你覺得呢?」孫傳芳看了看孫秋琳,她點了點頭。
「秋琳同意,我就沒有意見,好了,出去吧。」孫傳芳這時爽朗的笑聲讓江洛的心往下沉,江家在上海有頭有臉,但是畢竟是個商人,比不得孫傳芳這類人物。
「江洛……今晚我們去看電影嗎?」孫秋琳搬出孫傳芳來壓制江洛,她覺得很有把握。
孫秋琳和江洛是一起留美的同學。在男子無數的西點軍校,她的地位宛如眾星捧月。平日目中無人的她,卻單單看得起江洛。對於這個男人,孫秋琳也是勢在必得。
「抱歉秋琳,我剛從北平回來。明天再和你一起去,好嗎?」江洛低頭看著她,眼裡露出疲憊的神色。孫秋琳到底還算善解人意,點了點頭就放江洛回去了。
江洛坐在自家的賓士車裡,透過車窗看著大上海的景色。
歌舞廳的大門閃著五彩斑斕的燈,街道上是醉醺醺的洋人還有濃妝艷抹的貴婦。
歌舞廳里纏綿風情的歌手傾心地唱著,唱了大千繁華,唱了男歡女愛。
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車輛在擁擠的不夜城裡穿梭著,終於到了郊外的別墅區。江洛下了車,才一個下午,就讓他身心疲憊。
「國讎猶可恕,私仇最難消……」江洛哼著花倦塵那齣戲里的詞兒,打開了門。
客廳里沒有人,但是卻有父親的聲音——他在書房打電話。
「是啊是啊……承蒙司令厚愛了……哈哈哈哈,犬子有這等福分,我也很高興啊……」
孫傳芳和孫秋琳咬住江洛不放,找上了江老爺。看來江洛是逃不了了。江洛坐在沙發上,江老爺打開門,看到自家兒子,眉眼間都是笑意。
「洛兒,孫司令對你甚是中意啊……」他坐在江洛旁邊,看到高大俊美的兒子,心裡滿是自豪。
「可是我和孫秋琳沒有太深的交情。」江洛搖搖頭,江老爺手搭在他肩上,道:「慢慢磨合,我很喜歡秋琳。」
江洛眼神複雜地望著父親,心裡一陣惡寒。父親對孫秋琳並不了解,交情也不多,但是卻說出這樣的話,只可能是因為看上了這樁婚事帶來的好處。
父親從一個家丁,到現在聞名上海黑白兩道的江老爺,光是能力還不夠。
他有野心。
江洛沉默了,和父親這樣坐了半小時,他終於選擇迴避。
「花公子,外面有人找您。」戲班子里打雜的三兒在門口說了一句,花倦塵披了件大衣出去。
「誰啊?」花倦塵走出去,看到面前穿著黑西裝的男人,他往後退了一步。
「您好,這是去上海的車票。」男人低著頭,沒人看得見他的臉。
「上海?」花倦塵沒有接。
「我們少爺久仰您大名,請您去上海給大人物們唱一齣戲。」
花倦塵的臉上已經有了憤怒和不屑,他轉身道:「他當我花倦塵只是個街頭賣藝的嗎?」他身上的艷紅在夜裡帶了暗色,有種不可言狀的妖冶。
「您別誤會,這是作為藝術欣賞。我家少爺花了高價,特地為您包了場子。您賞個臉。」黑衣人的語氣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花倦塵知道多說無意,兩根修長的手指捏著車票,一抽,進了屋子。
小木屋裡燒著炭,花倦塵是不讓燒火的。八歲那年的事,是他一輩子的陰影。
「公子,什麼事?」三兒往炭盆里加了一塊炭,抬頭問花倦塵。
「戲班子隨我去一趟上海。」花倦塵坐在鏡子前,昏黃的燭光給他的臉蒙了一層柔和的紗,火光跳躍著,更襯得他宛若天人。
「上海?」三兒手裡的炭掉在地上,碎成幾塊。「撿起來。」花倦塵瞄了他一眼,兀自上床歇息去了。
三兒的一生,就只是北平那幾處四四方方的胡同,而傳言中的上海,他從未想像過,心下萬分激動。
花倦塵雖然閉著眼,但是輾轉難眠。他極其厭惡燈紅酒綠的地方,可是他早就不是晚清花家的少爺了,不過是梨園賣唱的戲子。
多麼卑賤的身份!
清明的時候,他都未曾去曾經的花府看過一眼。故居修繕以後作了學堂,孩子們念的,都是西洋的詩。他怎麼進去?花家少爺已經死了,死在那場大火中。現在花倦塵只是用著那殘缺的軀殼,苟且生活在新時代而已。
上海的每一個角落都藏污納垢,骯髒不堪。這是花倦塵知道的。再怎麼大人物,內心的罪惡也是無法抹殺的。花倦塵討厭至極,可他在他們眼裡,不過一隻螻蟻,招人喜歡便先留著,厭了再丟掉,甚至是除掉。江洛的出現,他慌張失措。而江洛一身行頭,更讓花倦塵驚訝。
那身軍裝,如今可是權貴的代名詞,那個跟在他背後玩耍的孩童,如今可真是耀眼啊。
花倦塵的心被刺了一下,也不知道江洛看著他在戲檯子上賣唱的時候是什麼想法呢?
想到這裡,花倦塵自嘲。
果然,滄海桑田,他不過是一粒沙,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