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孤島
小說: 孤島先生 作者:Mr.齐谐 字數:4577 更新時間:2019-09-22 13:13:47
人說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他說
沒有一座孤島甘於孤獨
他在陽光里作畫
他在陰影中撫琴
他在遙遠的612星球徘徊張望
守著視若珍寶的唯一玫瑰
孤島階前寂寂
而槳櫓遙遙無期
他想問。
有多少次他想問,又有多少次他終究沒有問。
坐在那間四周都是大玻璃窗的辦公室里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會不知不覺地被那傢伙吸引。吸引可以分為很多類型,窗外肆意妄為跳進茶杯挑逗著熱氣氤氳的陽光就是吸引,埋在檔案公文下封面性感誘人的低俗小說就是吸引,桌前急匆匆掠過的警花OL裝黑絲襪勾勒出欲蓋彌彰的玲瓏曲線就是吸引。但是沒有那一種吸引能讓我們的少年像現在這樣,手中咖啡杯傾斜著搖搖欲墜,視線似有意似無意地落在那人幹凈得晃眼的白襯衫上,移開竟然稍稍有些困難。
更何況那人長到令人髮指的睫毛靜沐在陽光里微微顫著,一如新蟬薄紗似的翅膀舒展在風裡。空氣中粘稠綿密的白日光濃得能拉出絲來,滴水不漏地填充著羽扇長睫之間每一絲空隙,模糊了邊界。過於溫暖的色調,微不足道哉的繾綣。
似乎是察覺到某人的目光灼灼,他稍稍偏過腦袋,抬起眼瞼來直視著夏清泉用眼神劃出一個問號。這是夏清泉的招牌動作,許莫離學起來卻絲毫不嫌違和。
鋪天蓋地的太陽光霎時明亮得刺眼起來,有一縷直直射入他毫無防備的瞳孔。千分之一秒里執咖啡杯柄的手小幅度顫抖,緊接著就有一些色澤溫暖的液體在他淺藍色的襯衫上、有顧微清簽名的報告上、擺在桌上用來盛白色莫斯科的仿古銅杯上,都印下劣質的咖啡香氣。
「靠,又毀了一件襯衫!」驚叫著就彈了起來,順手抓一把抽紙按在衣服上猛擦,「這周的第三件了,倒霉透了。」
「沒燙著吧?」許莫離探過身子用手試了試咖啡溫度,液體溫潤觸感漫上指尖後放了心,氣定神閑地靠在椅背上淺淺啜飲一口茶道,「你也悠著點,至少要替洗衣機考慮考慮嘛,少年。」
「我沒事,但是......」夏清泉將一張紙巾夾在檔案兩頁之間吸水,其上顧微清的簽名已經氤氳開來,「唉,清君會殺了我的。」
「會的。」篤定地點頭,眼神之幸災樂禍一覽無餘。
「許爺,你這算見死不救嗎......」
「不不不,少年,此言差矣。如你所見,我們的清君是個非常溫和的人,只要你對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相信這位處女座強迫症患者一定會原諒你無心的錯誤。」對面那人晃著茶杯笑得悠閑又淺淡。骨節分明的白皙十指交叉在一起抵著下巴,一副欠揍到不行的樣子。
......算了,你說什麼都有理,看在你長得帥的份上。
「說說看吧,清君簽名的那個懸案,什麼情況?」
這句話在夏清泉聽來簡直是天籟,他連忙抄起卷宗全部大力甩到許莫離桌子上,振得節拍器指針抖了幾抖。
「油畫失竊案,去年的案子,老喬辦的。許局最近閑得慌,就翻出來看一下。」
許莫離推開面前攤著的連環畫取了文件:「來吧,我們這就讓它失去作用。」
「......扔了?」
「......破了。」真不知道那傢伙是怎樣憑著這麼感人的智商進的安全部。
「現在?午飯時間快到了。」
「或者你更願意被清君活捉過去做活體實驗?」
「......我們還是趕緊看看案子吧,你看這裡哈,有點問題......」
花了幾分鐘將文件粗略過目,許莫離轉身開了櫃門一陣東翻西找。夏清泉以為他要找另一樁情節相似的事件文檔,但他只捧回了兩隻馬克杯和一個攪拌器,手腕還夾著一隻小號咖啡壺。
夏清泉看著這副差幾個小甜餅就能開下午茶會的架勢氣不打一處來。
「搞什麼,我不打算再來一杯咖啡了,你也不許。」他看到馬克杯上海綿寶寶的貼紙感覺腦袋都要炸了,「許爺,您多大了,十二歲?」
「放輕鬆少年,你那是過度反應。」許莫離勾了勾唇角戲謔地打量一眼面前的同事,將馬克杯和攪拌器在桌面上依次排開,「想像一下,報案人是這個海綿寶寶,小姑娘是攪拌器,他哥哥是咖啡壺,老喬是派大星馬克杯。」
「角色扮演麼?有點意思。讓小姑娘演派大星。」
「她是攪拌器,清泉。」
對於這樣滑稽可笑的類比夏清泉還能再說什麼呢?他後退半步無奈地向許莫離比了個「請開始你的作秀」的手勢。
許莫離飛快地團起一張餐巾紙攥在手心,在夏清泉眼前晃了一下後立刻塞到海綿寶寶里,再把馬克杯倒扣在桌面上:「紙巾是那幅畫。好了,先是報案人發現畫不見了,它原來放在地下室里。地下室有鎖,鑰匙每個家庭成員人手一把。掛畫的那面牆有壓力感測器,密碼六位,數字和字母結合。一旦觸發自動報警。」 他捏住馬克杯的把柄,推著它們在辦公桌上高速移動,先是海綿寶寶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撞向派大星,而後咖啡壺也不甘寂寞地跳起圓圈舞。良好的物理素養使得夏清泉很想計算一下它們的摩擦力。
「負責這個案子的老喬,跟報案人去了現場,報案人為了向老喬展示畫布被割開的痕跡暫時關掉壓力感測器。順帶一提,在此之前感測器沒報過警,密碼只有報案人知道。畫布離地一米八,痕檢員推測嫌疑人割畫布的時候視線與畫布齊平。地上有一層完整灰塵,門鎖有暴力撬開的痕跡。報案人懷疑是自己兒媳婦剛從國外回來的表哥所為,因為表哥此前一直借宿在他們家且清楚這幅畫的價值。最重要的一點,他需要用錢。但是小姑娘作證失竊那天下午表哥陪她和同學逛街,同學也給了他們的不在場證明。那麼少年,你猜猜看,小偷是哪一位?」
話音乍停,馬克杯撞擊咖啡壺的清脆聲響迸發而出,一旁不甘寂寞的攪拌器慢悠悠轉著圈。夏清泉的咖啡在外力的作用下好像又撒了一點兒,整張桌面一片狼藉。
「我怎麼知道,猜的話,我也猜哥哥吧。」
完全不肯動腦筋嘛,少年。
許莫離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一聲:「自己掀開看看。」
「這有什麼好看的,你折騰杯子之前我就看見你塞到海綿寶寶里了嘛......你看,這不還是在......嗯?紙巾呢?」
許莫離看著眉毛快挑到髮際線上的少年笑彎了腰。
「你把它變哪兒去啦?你個老狐狸!」
「走吧,老喬幹的,結案。」許莫離揭開派大星杯,取出紙團擲給夏清泉。
「等等等等,老許,你不厚道。從實招來,你是怎麼換過去的?不然我就幫你約小羽毛出來,告訴她你在如家開好房等她,還有......」
「你怎麼能威逼利誘一個魔術師揭秘自己的小把戲呢,少年?」許莫離哭笑不得,「不過我喜歡這個提議。」
「自己的師妹都好意思下手,禽獸。」
「多謝誇獎。」
「沒個正形......你至少要告訴我為什麼是老喬,大家都認識幾年了,他是個什麼人我清楚,你空口無憑,我是不信的。」
「真拿你沒辦法......」許莫離無奈道,眼神中卻看不出絲毫不耐煩的意味。緩緩爬上面頰的陽光太惹眼,夏清泉看著看著心跳就無端漏了一拍,「我說過畫布離地一米八,嫌疑人站在地面割畫布還要能平視的話,小姑娘是做不到的。至於那個表哥,雖然說他人品確實不怎麼樣,但是他是家庭成員有地下室鑰匙,沒必要撬門溜鎖,何況他不知道感測器密碼。地上蒙塵很厚,也沒有踩踏或者拖拽痕跡,更別提鞋印了。如果是主人監守自盜騙保,根本沒必要掩飾鞋印,自己沒事在地下室轉兩步欣賞欣賞油畫,再正常不過了。請問少年,還有誰能用密碼關掉感測器,掩飾鞋印,割走畫布?」
「你自相矛盾,你說只有報案人知道密碼,又問我還有誰知道密碼......不對,報案人關感測器檢查畫布的時候,被老喬看到了?」
「大有長進,少年。朝這個方向思考下去。」
「不對,你的因果錯了。是主人發現油畫丟了才報的案,又不是他報案之後油畫丟了,那麼簡單的邏輯問題,你還說我......」
「問得好,你總算抓住重點了。再猜猜,報案之後,那幅畫在哪兒?」
「在......哪兒?」
「我說,少年。你小時候看不看動畫片?你肯定聽說過青山剛昌吧。」
「就,就是畫《名偵探柯南》的那個呀,扯這些幹什麼?」夏清泉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
「對,他還畫過一部《怪盜1412》,有一個片段是怪盜想偷一幅畫, 他發了預告函。預告時間迫近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抬頭猜測他的滑翔翼會出現在哪裡,但是有人發現畫框已經被取下來了。於是人們都追出展廳抓賊,這時候他從容不迫地走出來,揭下貼在原本掛畫的那面牆上的一層牆紙---畫根本就沒有丟!只不過被他用障眼法遮住了而已。人們習慣於輕信視覺和表象,所以甚至沒有人走近檢查一下掛畫的地方。」
「你的意思......現在畫還掛在地下室里?」
「現在?當然不在了少年......」許莫離已經不知道怎麼解釋了,讀書時當了十二年語文課代表的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語言表達水準,「總,總之,是老喬看到密碼之後把畫順走了。找個理化法醫檢驗一下畫布下面的灰塵,再從其他角落隨便取點兒灰塵,我敢打包票,它們不是同一時間形成的。我們的嫌疑人有這麼強的反偵查能力,不知道算不算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沒想到是老喬,我是說......我覺得老喬不是個貪財的人......絕對不是的。」
「他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你的感覺同理。」許莫離再次把自己砸回桌前的靠背椅上,從亂成托拉斯串的檔案堆里挖出一本花花綠綠的小書沖夏清泉揚了揚,夏清泉認出這是他一下午都看得饒有興味的連環畫。「行了,你可以向清君申請把懸案報告改成結案報告了。不放心的話儘管去查老喬,據我所知那幅畫還沒在市面上流通,這個案子我不再插手了。腦子是個好東西,我希望你偶爾能用一下。快去吧,我要看書了---在北京,太陽光那麼好的上午,見一次就少一次了。」
「《小王子》?」
「對,閑得無聊,所以隨手翻翻。要看嗎?」
其實我更希望你閑得無聊的時候能關心關心你攢了半年沒填的結案報告。夏清泉搖搖頭,逼著自己把這句話堵在喉嚨里,「小孩子的東西。你看到哪兒啦?」
「我想想啊......好像是五千朵玫瑰爭相博得小王子一笑時,他還是心心念念著自己星球上那一株任性還嬌氣的吧。還有,小狐狸讓小王子馴養它。」
「我記得這一段,小王子不可能馴養它的,他遲早要回到612星球照顧他的玫瑰,擔心她被猴麵包樹搶完營養,擔心她的四根刺不能嚇退老虎。」
「少年,我覺得小狐狸很可憐。」
「為什麼?明明所有的人都愛他。」
「所有人都愛他,除了小王子。」許莫離用漫畫書蓋住了臉,夏清泉一陣擔心他過長的睫毛會戳到書上,還好,這種事情沒有發生,「小王子的心和612小行星一樣小,小到除玫瑰以外,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了。」
「玫瑰一定很福祉吧。」
「是呀,她是整個宇宙里最福祉的花了,少年。」
夏清泉有一瞬間似乎看到他的黑眼珠里閃過類似落寞的神態,然而來不及看第二眼,許莫離的招牌笑容再次飛快佔據了那張無可挑剔的俊臉。
他不禁感覺剛才的一霎那不管是真實還是幻覺都已不復存在。
正巧蘇淺陌捧著一盒手工餅幹翹班來找夏清泉談人生理想,夏清泉也樂得暫且拋開這個略微有些沉重的話題,和蘇淺陌你一言我一語地打情罵俏著離去。
臨出門他才發現,那日陽光竟然好得出奇。無論是倚在書櫃上看連環畫的許莫離,還是身邊蹦蹦跳跳眉飛色舞的蘇淺陌,都像是淹沒在金粉中的人。
一輩子沒見過這麼亮的白日光。
那個問題,他想問,可他終究沒有問。
或許是他又忘了吧,少年的事,誰知道呢。
他沒有問,自然不曾聽說,口口聲聲強調自己不接手這個案件的許莫離為搜集證據裝扮成商人和老喬談論油畫的轉手,撕下人皮面具的時候,指著他腦袋的槍至少有半打。
他沒有問,自然不曾明白,如老許這般擅長文字遊戲的人,提到一本幼兒讀物中幾個角色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他沒有問,自然不曾記起,那個稍縱即逝的落寞神情,他恍然領悟時,已過輾轉半生。那時的青絲早就不適宜用餘生來丈量,他也在沒了資格漫話來日方長。
他只知道那一句「北京的太陽見一次就少一次」成了撒旦隱約的詛咒,此後竟把那樣多有意無意的玩笑話,都當了真。
醒與悟都是當事人成了旁觀者後的事,而在此之前,仍舊是未完待續當局者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