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三部曲之三:思念的協議(上)
小說: 七宗罪 作者:Mr.齐谐 字數:7771 更新時間:2019-09-22 13:13:45
代替他仰望天空和太陽。
——題記
甲方:莫里斯.勒布朗
乙方:亞森.拉烏爾.羅平.當德萊齊
請明月、雲彩和星星作證,請蒼穹、地母和大海作證,請至高無上的神明,偉大的法蘭西,請塞納河上的塵埃一點,請敬愛的福樓拜先生做證,甲方:莫里斯.勒布朗,乙方:亞森.拉烏爾.羅平.當德萊齊,無論哪一方獨自跑去解決這世界上最神秘莫測的難題,另一方都要肩負他的使命,以積極和勇敢的心態去面對高尚的靈魂,代替他仰望天空和太陽。
又及:請把此協議置於聖索非亞教堂月光吻得到的角落。
甲方簽名:Maurice Leblanc
乙方簽名:
07.15.1941
致我最最親愛的亞森:
從你離開白色紫羅蘭莊園那天算起,到今天,大概也是有些日子了。在此期間也一直想給你寫封信,控訴你不辭而別這種永遠不能被原諒的罪行。這是第二次了,亞森,並且性質遠比第一次嚴重得多。真是怪事,老勒布朗居然會像個小姑娘似的喋喋不休地抱怨,夥計,可別怪我,我很快發現了你不在的壞處。要知道一個人打掃這座三百多平米的莊園絕對不是件易如反掌的小事,而它往往由你代勞。沒辦法,亞森,你把我慣壞了。
「想念我?那就把我找回來。」我知道,你能輕而易舉讀出我的心思,然後躲在鬼都找不到的地方放肆地把我嘲笑一通。隨你便,我親愛的夥計。只是我不會徒勞無功地找你,我在白色紫羅蘭莊園那扇你最喜歡的大落地窗前欣賞樓下花畦里碼成軍團的羽扁豆,順便等你回來。
但在這段時間裡,請別讓我無聊,那麼追憶往事這種幼稚的行為在此刻就無傷大雅。
追憶的起點,應當是幾年前我一本正經地警告你,我並不是我們兩人中唯一應當退休的人。後來......
「莫里斯。」在那次我們結束了關於退休和時代的、極不合時宜的促膝長談(也許說是爭吵更合適?)之後,亞森精疲力盡地仰靠在柔軟的天鵝絨枕頭上,壓低沙啞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暗算了——哦,別這樣看我莫里斯,你知道亞森.羅平有多少仇家——你在感情上能夠接受嗎?」
我以為接下來可以進行一番關於輕鬆隱逸生活談話的好心情全都哽在喉頭。亞森,一張體貼入微的亞森要逼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但我無論如何思想鬥爭都不能否認它存在的可能性,今早的槍響殘忍地送給亞森的設想一記有力的印證。哦,千萬別——
我是個在墳墓和天堂之間走過無數次的人,殘破的輾轉和顛沛流離,是我鮮血淋漓的大半輩子——一生飄零,至此為線,楚河漢界,孤獨終老。而他又有什麼本事竟然能折騰得比我先走。
但他又憑什麼不能呢。
「亞森.羅平是不死的......」我困難地引用總監的話。
「這就是你在過去的一個小時里極力否認的觀點。」他大笑起來,片刻後開始尖銳地抽氣。這個早晨我們倆都備受心痛的折磨,可我多希望下腔靜脈真正有問題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很大的可能……所以我不得不,不得不提前讓你提前面對它,我親愛的作家。從現在開始,學著去接受好嗎,莫里斯——」
我放下那隻一直握在我手中的、蒼白的手,踱步到窗邊,再踱步回來。每當我遇到那些我智商和情感接受不了的煩心事時我都喜歡這麼幹。上帝可以了解到那天我悶不吭聲踱步到何等狂亂的地步。儘管之前我自詡理性地分析過,在接下來的歲月里亞森極有可能需要時刻被保護和照顧,但是我究竟能不能接受......這個和該死的正常人都接受不了的結果?
會不會我哪天推開門,就看見亞森......?或者早晨起床時我再也沒辦法把他喚醒?啊,天哪,別。我幾乎忘了,我是個作家,我不能自已地動用過剩的想像力,莫里斯,快停下!
對於前一種情況,我無能為力;但對於後一種,我可以儘力避免。
「我的好夥計,睡吧,我把你累壞了。」我說。
亞森疲憊地笑笑,任憑我把他的被子拉到胸前,他試圖裝作和以前一樣滿不在乎。是的,滿不在乎,我們的亞森永遠是個輕描淡寫的高手。他輕輕闔上眼簾,遮住黯淡下來的棕色眼睛。我靜靜看煤油燈火苗躍動映照著他的胸膛一起一伏,數著他的呼吸。而雪白枕巾上那兩塊氤氳的濕痕暗示了他並不像表面那樣無所謂。
「亞森,我出去一會兒,拍封電報。」我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
「給誰?」他警惕地睜開雙眼看著我,而在聽到我的回答後他笑得像個孩子,得到糖果或是被允許在遊樂場玩上一天的孩子。
「給我的女管家,」我說,「告訴她白色紫羅蘭莊園的另一個永久性房客什麼時候到。」
亞森,我有多欣慰那一天餘下的時光里你臉上一直帶著恬靜的微笑,雖然我總認為「恬靜」這個詞永遠和你不沾邊。我守在你床邊,夜晚也不例外。我清楚的記得我坐了一晚上,直到我的唇角掛上和你一模一樣的笑意。
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就更容易理解了。你可愛可敬的私人醫生推門進來時,看見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男人正趴在他病人的身上,該是多麼驚訝!你還記得他充滿正義感的爆發嗎?出於善意,他粗暴地吵醒了我,連帶著吵醒了你(還有一半鄰居,我敢說),你因為他滑稽的樣子大笑起來,結果扯到了傷口。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真是糟透了,亞森。我打賭全巴黎沒有第二個人能像你一樣嚇到我(我說了,那個威脅我再不交稿就炸了親王旅館的編輯也不行),這喜歡真不好,你懂麼?
當三周後我在布列塔尼車站看見你搖著禮帽向我致意時,我向你發誓,我一輩子都沒有如此狂喜過。我們走進白色紫羅蘭莊園的菜畦里,親愛的小吉爾貝幫助我種好了各式各樣的羽扁豆——你看,我對你的姓氏才沒有什麼見鬼的巨大成見。你俯下身來,撫摸著一束三色的亞森康乃馨出神。老夥計,你得承認,你有時也會不由自主地回味往事了。弗洛朗斯,馬澤魯,是你單片眼鏡後堅毅的棕色眼睛鍍上水光的原因麼?
不可思議呀,我們竟然老了。
在你抵達之前,我把你的每一件行李都放在我認為適宜的地方,只想你入住的時候可以少花些力氣(可你還是熬了一夜重新整理,別以為我沒聽到)。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度過這一生真正平靜的時光。我現在還恍惚記得咖啡在濱海溫潤空氣里縈縈而繞的苦香,壁爐冷卻了紅彤,松木悅耳地噼啪作響。你我坐在茶幾的兩端,中間有一盞火苗越動的煤油燈——那已逝去年代留給我們這些冥頑之徒的遺物,你瘦削的影子透映在微微捲曲的老舊牆紙上,老夥計,我向你坦白,就在那一瞬間我想到過永恆。
你知道,自從你入住白色紫羅蘭莊園那一日開始,你幾乎已經沒有可能重回巴黎了。所以第一天你顯得沉默寡言,除了十點一刻你道了句晚安,整夜無話。而凌晨三點隔壁那聲歇斯底里的叫喊將我從睡鄉里毫不拖泥帶水地扯了出來,我推開門,你沉溺在黑暗和噩夢裡汗如雨下。我不明了,是加尼瑪爾奸詐的笑影亦或是追兵不經應允就擾了你清夢,多麼悲哀的昨日重現!我走近握住你的手,替你重新蓋好滑倒胸口的被子,等你緊皺的眉頭舒展成平滑的白紙。亞森,你知道那一夜我在嗎?或者之後的那一夜?再或者之後的之後那一夜?
我所慶幸的,後來你的身體在慢慢好轉,但我始終沒有忘記在每件襯衫、馬甲、大衣的口袋裡放一些凝血劑,就放在貼著心臟的口袋。就像之前每次你陪我去交稿時總要神經質地在腰間別一把勃朗寧一樣。是的,當時我不懂,並那你從不殺人的信條對你加以嘲笑。抱歉讓你擔心了,老夥計......
而我不得不跟你重提舊事,亞森。你是第一個給我帶來結結實實驚恐和絕望的人,儘管幾十年的間隔或許會模糊了記憶,可當時你確實是讓我嚇得快死掉了——
「你喜歡歌劇嗎,莫里斯?」
親王旅館那不足十平米狹小逼仄的卧室里,容下一個人就幾近飽和,可亞森偏偏能在我大力帶上門的前一秒鐘擠進來,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和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喜歡。」趕稿足夠讓我心力交瘁了,於是我頭也懶得抬順口敷衍了一句。
「那我眼下的案子你大概會感興趣。」
我激動起來了,索性把堆了滿桌面的書和手稿推到一邊,做洗耳恭聽狀。像之前我描述過的那樣,我從未參與過亞森接手的任何一個案子,我對他的記敘僅僅來自於事後他輕描淡寫的隻言片語。我和其他人一樣只能仰視英雄凱旋而歸的背影,而沒有隨英雄一同冒險的資格。但今天亞森的問話,怎麼多了些邀請的意味?
「放輕鬆,莫里斯,你像個女扮男裝的伯爵小姐一樣神經兮兮。」亞森笑了起來,把一本寫滿數字的筆記本拍到我面前,「準確的說這不是我的案子,我只是為大偵探搭把手而已。」
「哪個大偵探?」
「當然是我們驕傲的大師。」
「福爾摩斯先生!」我失聲叫了出來。
「是是是,逮了我那麼久,這次還是要我幫忙吧。」亞森不屑地輕哼了一聲,標準的羅平式尾音上揚,「小事情,不過是個慣犯,在偷到手的寶石里搞了點名堂。以我國賊的雅號發誓,我親愛的莫里斯呀,這手法真是拙劣得驚天地泣鬼神——難道大師的聰明才智也和他差不多了?」
「是法蘭西本地的竊賊?不會是你教出來的吧,亞森?」我抿唇輕輕笑笑,學著亞森慣有的戲謔語氣。
「讓我暫且裝作沒有聽懂您日漸進步的幽默感,作家。」亞森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繼續道,「他愚鈍的大腦內不會流動著法蘭西的浪漫血液,只不過是個名不經傳的小人物罷了,我接著給你講寶石。歇洛奇估摸著寶石本身就有問題,他放下擺了一輩子的高高在上的姿態請我把寶石偷出來。就憑著這一點,作家先生,你完全可以從十種不同的角度撰寫十篇文章嘲諷福爾摩斯先生的失敗,定然一夜暢銷,賣遍整個法蘭西,看他還如何驕傲——哦,如果不是偷寶石的過程里出了一點小意外——不,莫里斯,別這樣看我。你知道的呀,亞森·羅平最討厭美中不足啦!言歸正傳,歇洛奇今晚打算約他出來談判,我也許會幫忙。如果你一定想知道他的名字,那麼,他叫詹姆斯·莫里亞蒂。」
見鬼,這就是所謂名不經傳的小人物?!
亞森滿意地觀察了一會兒我的反應,從他喜形於色的表情來看我的震驚一定達到了他想要的戲劇化效果。他接著說,「今晚,巴黎歌劇院的史詩之戰,值得你不吝惜筆墨大寫特寫呢,對吧,作家?」
我沒有答話,我在等亞森說出那句話。
「好啦好啦,莫里斯,我敗給你啦!你是想說你也想參與?哦,看你那可憐的眼神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晚上去找貝舒和加尼瑪爾,讓他們帶人來歌劇院吧。」正當我為能加入亞森的冒險而沾沾自喜時,亞森又轉頭補充了一句,「對了,裡面危險,你別進去。」
「亞森......」所有欣喜一霎化成一潭秋水。
「不行。」他的聲音嚴厲起來,以至於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有多少年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對於他,我從來沒學會拒絕。
「......好的。」
「謝謝你提供的線索,勒布朗先生,我們這就派人趕過去。」
「請儘快,我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他們能拖住多久。」
從巴黎警局走出來,天已經冰冷黑透,煤油燈兀自閃爍著一個大都市寂寞冷淡的夜。我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沿著人行道漫步,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沒有一定要幹的事。去喝杯咖啡?哦,那溫馨的小格調我可領會不來。去舞池跳舞,邂逅身材火辣的巴黎之花?算了吧,我可不想在被灌醉之後一不留神念叨起亞森的名字......對了,亞森,他怎麼樣了?
他讓我置身事外,我還有什麼理由擔心呢?莫里斯,你真是,都快成個心思細膩的小姑娘了。我放任著種種荒誕不經的想法,恨不得能從太陽穴伸出兩把鐵鉗,把那些念頭全部夾回腦袋去。
——要不要去For You Bar買醉?
——亞森現在有沒有危險?
——艾拉·費茲傑拉巡迴演唱會巴黎站是什麼時候?
——亞森現在有沒有危險?
——上周編輯部新來的女實習生好像很不錯。
——亞森現在有沒有危險?
......
上帝啊,看在上帝的份上,停下來吧!
我心煩意亂地揮手叫了一輛街車,我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而等我明白過來時,車已經停在面前了。
「呃......去巴黎歌劇院。」我說,接著把自己嚇了一大跳。
車夫扭過頭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不知道今天巴黎歌劇院有什麼好戲可以看呢,先生?」
我不答話,努力忽視掉湧上心頭的奇異的空虛。
我跳下馬車,奔向那棟金碧輝煌的建築。巴黎歌劇院留給世人的印象許是浪漫奢華和高貴典雅,廳堂中央懸掛的巨大水晶燈簡直就是安琪兒翅尖最潔白最嬌嫩的羽毛一片,而今夜它給我的感覺陰森和恐怖都不足以形容。大門前別提警車,鬼影都沒有一個,顯然加尼瑪爾把我的警告當成了醉漢的讕語。自從我結識加尼瑪爾探長,我就開始對福爾摩斯「蘇格蘭場的探長是世界上最蠢探長」的結論產生懷疑。
「我一下幹掉了四個哪,歇洛奇。」亞森歡快的聲音在靜夜裡總顯得突兀了些。還好,他沒事。
「那你可真是夠快的。」我能想像此刻福爾摩斯先生挑眉的神態。
莫里斯,你還在等什麼,等可憐的加尼瑪爾探長像個慣於約會遲到的小妞兒一樣帶著那幫蠢貨扭腰擺臀走進來嗎?
我推開門。
「亞森......」
「莫里斯?!」
「砰!」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以至於我開始憤恨自己不合時宜的魯莽。在我闖進來的時候,福爾摩斯先生手持左輪手槍指著舞台上的教授,另一隻手提著那一堆要命的珠寶,身後半步距離緊跟著華生醫生。莫里亞蒂教授坐在舞台正中央的交椅上毫不示弱地用槍指了回去。亞森踩在上校背上,兩人明爭暗鬥地較著勁兒;年輕人海因希里被貝頌用小鋼劍抵住喉嚨。而在我開門的那一瞬間,上校在他可活動角度內悄悄轉動槍口,幸而亞森及時發現踹開了他的手腕,槍打偏了。
「砰!」
又是一槍,不過是無力反抗的哀鳴罷了。因為我已經聽到門口紛雜的腳步聲,子彈上膛聲,還有,警笛聲。隨後雷斯垂德的尖臉和加尼瑪爾的圓臉就出現在我們面前,相映成趣。我打賭此時大師願意把世界上所有表達讚美的詞都送給他不屑一顧的蘇格蘭場。
「不算晚吧,福爾摩斯先生?」
「從來沒那麼及時過。」
「貝頌,實驗第二環節,當心海因希里!」教授突兀地叫了出來,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消失在帷幕的破布里。
「活見鬼!」雷斯垂德低聲咒罵了一句,給莫蘭悻悻地上手銬,「承認嗎,先生,你的槍已經打不準了。」
我突然感到脊背發涼,目光投向亞森,他雙手撐地坐在舞台上,一臉無憂無慮的笑和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我擔心地在他身旁半跪了下來,而雷斯垂德渾然不覺地轉過身看向我們,「亞森·羅平,我時常聽說你的名字。」
「替我向加尼瑪爾探長轉告我無比榮幸。」他燦笑著回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參與接下來的遊戲了,剛才和莫蘭手下人搏鬥時我受了點小傷,莫里斯會幫我處理好的。快去追他吧,快走,走呀。」
探長和福爾摩斯先生對視一眼,先後經過亞森,從帷幕後閃身走了。
「亞森......」
「抱歉打斷了你天才大腦的沉思,可是能請你把我拉起來嗎,我親愛的莫里斯?」他的笑容好溫暖,我卻不得不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扶起來。他一隻手臂搭在我肩頭,我們這樣互相牽制著慢慢向出口移動。
「亞森,你......」
「探長說錯了一件事。」該死,他怎麼還是笑得滿不在乎,「莫蘭的槍並沒有打空,他沒打到目標——但是打到我了。」
走到一面華貴的鏡子前,他無可避免地重重摔了下去,連帶著我。
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候我都不是一個堅強的人,甚至可以說優柔寡斷。有一百種理由可以讓我流下軟弱的淚水,無數個夜裡我醒來愧疚地譴責我的內心,然後繼續自欺於綿軟安好里溫順羞怯地活下去。但沒有任何理由能讓我像現在這樣,有兩汪清泉從我棕色的眸子里匯成一條小溪。對面有一面鏡子,我只要抬頭就可以輕而易舉欣賞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樣,但是我沒有,我的目光定格在他唇角那抹譏誚的笑容。
「亞森,我對不起,對不起——」
「你沒做錯什麼呀,莫里斯。」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好像空氣都在以肉眼能看見的速度飛快逃離,「如果你不來,面對這種——這種局面,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亞森,別——」
「世事無常呀,莫里斯。」他的笑聲一如既往地歡快,而聲音顫顫悠悠地在風裡被拉細拉長,像小提琴音調從A調突變到E調而喑啞,「你不必歉疚的,你知道,你抱起來的感覺——唔——很舒服嗎?你——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還以為,你是個女扮男裝的伯爵小姐——」
不要這樣呀,拉烏爾。
不要這樣毫無保留的坦誠,與你平日刻意塑造神秘感的性格背道而馳。
不要這樣裝出笑容來安慰我了呀,我害怕,我很害怕。
不要這樣,像告別一樣。
我緊緊抓住亞森的黑色禮服,那上面有兩個彈孔,水龍頭一般慢慢放走他的生命,「我,當然,我都記得,拜託,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們馬上去醫院。」
「不,現在就是說這個的時候呀,莫里斯。你的頭髮——你的頭髮摸起來像最柔軟的乳酪,你的嘴唇,我猜呀,應該和布列塔尼的櫻桃一樣美味——哦,莫里斯,我猜你一定臉紅了——這裡燈光好暗,我看不清你呀......」
他奮力扯開華美又厚重的領帶,空氣灌進肺葉尖銳的叫囂像無數小刺扎向耳膜,他還在喋喋不休地絮語著什麼,聲音越來越弱,但搭在我肩上的手保護性意味地緊了緊。
「你記不記得,你告訴過我,英國的那條法律,我問你,如果我因為違反了它而被掛在絞刑架上盪鞦韆——到時候,你可不要給我,取,類似於,亞森·絞刑架下賣小果餡餅和肉桂麥芬的·羅平,這之類的,綽號呀——你會覺得我骯髒嗎?」
「不會,亞森,我是說,如果你指的是——」
「不,我的小莫里斯呀,我指的不是——還是不要提那個名字了吧。在這件事上,我要向你道歉,亞森·羅平犯了彌天大錯,亞森·羅平請求原諒,亞森·羅平永不倒下——多麼奇怪呀,這無法寫進故事裡。」
「亞森,我求求你,讓我送你去醫院吧——」
「亞森·羅平的一生具有至高無上的傳奇色彩呀,都可以從幾十個角度寫出美妙的十四行詩了——那就把它寫成詩吧,莫里斯。不,你別哭呀,我真的會心疼的。」
他騰出一隻手輕輕把我攬在懷裡,我聽見他越發急促的心跳在夜裡像教堂莊嚴肅穆的晚鐘。無可否認我日日夜夜渴望著這樣的擁抱,但無論如何,不該是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
「這是我犯下的,最初的,也是最後的錯誤,莫里斯,我想讓你知道——」他把顫抖的嘴唇貼到我耳邊,輕輕吻了一下,為我的戰慄而輕笑起來,「有的時候,亞森·羅平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堅強。」
我靜靜聽著他斷斷續續的聲音,一如多年前飄雪的深夜裡我們坐在壁爐前聽木柴在火舌的舔舐下噼啪作響。
一時間眼前卻看見了那般足夠燦爛的景象:穿透大玻璃窗的陽光和蜂蜜攪拌在一起,濃稠粘膩得能拉出絲來;被模糊了邊緣的茵茵絨草上開滿大片大片白色的紫羅蘭;我站在廚房的落地窗前烤紙杯蛋糕,而那個人掛在我肩膀上,豎起一根手指要求晚餐加入布列塔尼的黃油白汁。
「你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麼嗎,莫里斯?」
「布列塔尼的黃油白汁——酒釀櫻桃——不,亞森,別——」
「你記得可真清楚呀,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都是你做的呀——這裡好暗呀,真讓人不舒服,我說,莫里斯,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是,是,亞森,雨好大——」
「我必須要抓緊告訴你,不,莫里斯,來不及了。你聽我說,哪怕你驚訝,你憤怒,你恐懼,你無所適從,你因此又向我身上補了一槍,我也要說,我——」
「亞森?!」
「我——」
聲音斷掉了。
像沉睡的吹口琴者演奏完最後一個音符,口琴從指尖悄然滑落。
也許,他只是太累了,或者想說得太多了,只有等到下一個陽光正好而歲月安穩的下午,他才會願意坐在我的書房裡點燃一支煙吞雲吐霧地慢慢說。
誰能知道亞森·羅平的心事。
便是我也不能。
我只知道我身邊所有人最終都會毀於我的莽撞、我的愚蠢、我的懦弱無能。而我終將一無所有。
拉烏爾。
「亞森,對不起,你站起來好嗎?」
世事無常呀,莫里斯。
「亞森,求求你讓我送你去醫院吧……」
把它們寫進詩里呀,作家。
「亞森,我害怕,很害怕......」
亞森·羅平永不倒下。
「亞森,亞森......」
「亞森......」
我聽不見我的聲音。
依然滾燙而鮮艷的紅色,從他胸口那朵被鮮血親吻得斑駁不堪的山茶花上,緩緩滴了下來,像沉默著看著滑動的淚珠。
「......亞森......?」
「我在這裡呀,莫里斯。」低語呢喃。
「亞森!!」
——水火同源。我不由得笑了起來,傻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