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三部曲之一:脫離時間的男人
小說: 七宗罪 作者:Mr.齐谐 字數:5471 更新時間:2019-09-22 13:13:45
真理勝過靠不住的不朽聲名。
——題記
巴黎的冬天一向來得太早,阿克琉斯在秋末的暖意將消未消之時猛然殺出來給人一記響亮的耳光,這也是常有的事,而幸好造物主尚未忘記那種成天四腳朝地背著房子走,名叫烏龜的生物,看來阿克琉斯也不是沒有死敵。可惜大部分人都沒有烏龜的偉大神力,所以阿克琉斯降臨之時,大衣和羽絨服理所當然地成了另一種龜殼。
我下了火車,一頭扎進管他哪一家咖啡廳,從門口到吧台那短短的幾步間,被我墨跡了一分來鍾。上帝,一切都結束了,我又回到巴黎了。一年前我逃亡去凡爾賽,從沒想過那是個更大的絞肉機,當時我剛過六十五歲,而現在我感覺自己年逾九十。
一位年輕的小夥子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與我擦肩而過,稚氣未脫的臉和肩章掩蓋不住他是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新兵的現實,他撲向守在門口為他接風的漂亮姑娘,狠狠地啄了一下她的臉頰。與我同行的軍醫給了我一個我所見過的最倉促的告別,快速將自己的手交給前來的妻子兒女,臉上綻放的笑容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一次都沒有見過。甚至有個男青年從玻璃廳前奪門而入,在背後狂熱地擁抱親吻一個端咖啡的小姐,熱咖啡落到地上翻滾成一朵極有藝術感的花,我跳起來閃躲,前襟還是無可避免地濺上了一小塊。他慌慌張張地向我道歉,兩星一線的肩章在燈光下明滅。
我當然原諒他,不過是個近鄉情更怯的大孩子。
戰爭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坐在窗前的位置攪著咖啡,全心全意要讓卡布奇諾上層豐富的泡沫慢慢融到咖啡里,連同零星散落在雪頂上的可可粉。我想像自己正從杯中雪頂的最高峰滑下來,然後墜落在咖啡壺中。真奇怪,平日里我怎麼會有那麼荒謬的幻想,但現在我既沒有老友可以接見,也沒有家人盼著我歸堂,所以做做白日夢似乎無傷大雅。
嗨,老勒布朗,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呢!自嘲地笑了笑,不再抬頭。
「您好,先生,我有一套舊書需要出售,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呢?」耳畔乍響這樣一個聲音,我沒有在意,直到他不屈不撓地說了第二遍我才吃驚地看見了他。老年傳教士的模樣,披一身黑袍,臉上的皺紋里藏著風月的痕跡。那雙眼睛很大,很明亮,很有特點,覺得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生命的起源。」
「不,謝謝。」
「大樹崇拜論。」
「不,謝謝。」
「萊辛巴赫的英雄。」
聽到這個題目我略微愣了一下,這似乎是從前一位不太相熟的朋友的冒險史,而看到封面上寫著「作者:約翰.H.華生」時就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正當我猶豫要不要買一本支持一下這位倒霉的傳教士,他又開口了:「或者是這一本呢,先生。《亞森.羅平探案全集》?」
哦,上帝,這聲音真耳熟!
我抬起頭,撞翻了咖啡,我的老朋友正從臉上撕下面具,笑吟吟地看著我呢!
「哦,真見鬼!」亞森怎麼回知道我在這?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作家。」亞森笑著揶揄了一句,自自然然地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得出來,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苦。」
「我還這樣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呢,國賊先生。」我學著亞森的樣子反唇相譏,「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呀?」
「馬澤魯這小子好歹不是百無一用。」他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莫里斯呀,要是你不願意別人知道你在哪,我勸你每次給我寄郵件的時候都大可以換換地址。 」
「狡猾的人。」
「這叫智取。」他含笑彬彬有禮地摘帽致意。加上逃難的這一年,我們大概有三四年沒見過對方了。不,這樣說不準確,第二年年末我們還是短暫地見過幾個小時的。我和福樓拜先生聚在凱旋門前迎接新年,亞森以他一貫的方式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幾乎嚇壞了我的老夥計。在此之後又是音疏意遙。我想過去找他,可是不知道他流浪到那裡,用了什麼該死的化名。
「上帝保佑,你回來了,我可以休息那麼幾天了。」聽他這麼一說,我才發現他的臉頰比六十四歲應有的更加疲憊。暮年的亞森.羅平更容易讓人覺得親近,他的鋒利已被盡數褪去,熱情的性格卻仍完好無損。
「這幾年你在搞什麼名堂?」
「我除了追蹤你的信件,派人暗中照顧你的安全,沒事和加尼瑪爾探長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外,無所事事,我親愛的莫里斯。」
「我就這麼讓你擔心?」
「可別這麼問,老夥計。」亞森俏皮地歪過頭眨了眨眼,他有點像四十年來我瞭然於胸的怪盜了。「凡爾賽那一次,你知道嗎,我都要被你嚇死了。還好你第二天給我拍了電報,說真的,我真高興你逃脫了你同伴們的悲慘命運。」
話說到這裡,我的耳畔又響起了那一夜的槍聲。槍,刀,劍血和淚。我清楚地記得那些新鮮的肢體被迫擊炮撞得滿天亂飛。有一個腦袋中槍的年輕人,拖著流了滿地的腦漿和鮮血爬回營地,懇求每一個他看見的人給他來個痛快。只有我年齡一半或者三分之一的熱血男兒渴望戰爭,渴望成為英雄,我並非不同意或者有意貶低青年們的鬥志昂揚,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裡我都優柔寡斷。我不想去做英雄,況且我已經找到了我的英雄。
「總之,謝謝。」我無可抑制地眼眶一熱,當他指尖的力度透著大衣清晰傳來。四十年了,亞森還是這樣。
「啊哈,我們傲慢的小莫里斯終於學會道謝了。是時候開瓶香檳慶祝一下了,當然,果子凍也必不可少……」然而他帶給我的感動從來都不可能超過一分鐘。
「亞森!」
亞森大笑,腦袋抵在我的肩上微微喘著。講真我多想看到這樣的笑容,在被煙灰和火藥侵染的穹頂之下,任何弧度的笑容都成了奢侈品。陰雲密布是戰事法國的常態,不論是天上還是人們臉上。
「老夥計,我不認為這是個絕佳的敘舊場所。」他說,「尤其是我們沒有酒並且咖啡還灑了的情況下。」
「有道理。」我完全贊同,「那我們先在去哪?」
而他的回答讓我不禁露出了和他一色一樣的微笑。
「親王旅館。」
來之前亞森已經專橫地替我做了決定,他買了兩張到市中心的車票,也就是說無論我拒絕與否最終都會被他連拖帶拽綁架到親王旅館。好在我除此之外並沒有第二個住處。登上車廂的那一瞬間,劣質皮革和煙草的味道撲面而來,讓我不由得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我還是坐在馬車上擎著筆,一臉崇拜地看著亞森手舞足蹈地講述他偉大冒險故事的青年作家,又好像著十五年沒有不清不楚地虛度。而我們不曾離開過白色紫羅蘭莊園。
「呃,亞森,我記得你不喜歡汽車這類的機械製品?」
「時代變了呀,莫里斯。」
我聽見亞森把腦袋靠在車窗上,不引人注意地嘆息了一小下。
我喜歡亞森,喜歡他從來不曾失去的樂觀與活力,面對絕境也能斟一杯酒不緊不慢啜飲的雲淡風輕。他依靠自信和智慧解決了無數謎題,亞森.羅平的名字曾一度響徹整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他是個快活的俠盜,任何時候都無法戰勝。時代屬於他,而他不屬於任何時代。
暮年的亞森卻無故平添了一分寂寥,我說不好他的孤單來自哪裡,他也分明看起來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
「你變得多愁善感了,亞森。」我微笑著繞起一縷青黃不接的髮絲,讓它們在指尖勒緊,緩緩鬆開。
亞森心事重重地擠出一個微笑。
「這些日子你在幹什麼?」
「我?死裡逃生唄。順便給最後一篇文章稍微潤色。」
「勤奮的作家,我要是你,我就把名字改成莫里斯.迫擊炮下死裡逃生不忘寫作.勒布朗。以此紀念我們莫里斯的無私奉獻。」
「亞森!」我憤怒地向他叫了一聲,事實上我並沒有生氣,相反地,我打心底感到愉悅。彷彿這麼多年我們從未離別。
「啊,對了,那篇文章叫什麼名字?」
「亞森.羅平的最後之戀。」
「哈!哈!」亞森爆發出狼嚎一樣的大笑。
「後悔嗎,這麼多年,一直寫我的故事?」
我永遠忘不了亞森與我的初見。那是一九零三年六月份的黃昏,我坐在親王旅館三樓的大落地窗前咬筆桿,看蘇打水裡的氣泡無憂無慮地翻騰。編輯的要求像無理取鬧的娘們兒一樣讓我心煩意亂,他要求《自然報》上長期連載一篇小說,主角要兼具福爾摩斯和伏脫冷的性格特徵(冷漠,熱情,或許精神分裂?),見他的鬼!早知道讓一個寫散文寫慣了的作家突然轉變文風還不如直接殺了他。而這時候一個聲音從窗外傳來——
「你就是莫里斯.勒布朗吧,你願意做我的傳記作家嗎?」
上帝啊,這可是三樓!
我驚恐地伸頭向窗外張望,一個黑髮戴單片眼鏡的少年竟抱著一根水管向我點頭致意!
「亞森.羅平,堂路易.佩雷納或者吉姆.巴爾內特——算了,別管我叫什麼。」黑髮少年友好地向我伸出一隻手,我白痴一樣握住搖了兩下。
——要問我為什麼會答應他,只能說往事不堪回首。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我喜歡亞森流光溢彩的黑眼睛,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時而純真得像個孩子,時而嚴厲得像個法官,他有種神奇的魔力,你會猝不及防地給他毫無保留的信任,他也從未辜負過誰的信任,多麼偉大!
也是這之後我無意地發現,我似乎已經滿足了編輯的要求。
就像我知道的,在我握住他手的那一刻,我的生活必將因此扭轉,他會把我領入更好或者更糟的境地。
「不,從來沒有。」從可笑的回憶里抽出身來,我直視他的雙眸給予否定答覆。怎麼會後悔呢,老夥計?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自此擁抱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更加驚險,更加刺激,並且不得不說比成天創作歌劇和念叨十四行詩要有趣的多。
亞森如釋重負地輕輕笑了一下。
「你知道,莫里斯,這麼多年我一直擔心是我毀了你的生活。還好,這種事情沒有發生。」他頭靠著窗戶倦然輕嘆了一聲,單片眼鏡微微反著光,但我能猜到鏡片後的眸子已經泛起水光。
「沒有的事,亞森。」
「謝謝。」
我很高興這番談話全然消去了隔在我們中間的最後一層屏障,好極了,不是麼?汽車在世界上跑著,並且總會把我們送到親王旅館。我們會在那裡,把缺席了四年的時光補齊。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貝舒探長還好麼?」我問。
「他一切簡直好的不能再好,上周還堵在巴爾內特事務所門口叫囂這要和我較量環巴黎馬拉松長跑呢」亞森的語氣不無譏諷,但我早就習慣了他的小彆扭。亞森.羅平在意的人從不會溢於言表,可是我能扎紮實實感受得到。
於是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講真我很怕聽到年長的貝舒先生在戰時去世的消息,這對亞森和我來說都會是沉重的打擊。
「莫里斯,很長時間我都在想,我是個脫離時間的男人。」
「此話怎講?」我忍住自己笑出來的衝動。說傻話的亞森一向很可愛,這與他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或者和我一樣的老頭子無關。
「巴黎,不是我們之前的巴黎。記得那時我們一天到晚在馬車上晃悠,你看,你看,現在我們坐的是這個鐵皮,帶有發動機的怪物。我奉獻了一輩子的法蘭西警局又就給我什麼?上周我回去了一次,總監不在了,馬澤魯隊長不在了,只有貝舒那個冒失鬼和幾個警察是舊相識,其他人清一色都是生面孔。門衛要我出示證件,天哪!亞森.羅平出入警局要出示證件!」他的聲音抬高了起來。
「小聲點,亞森。」我對他笑笑,用力握緊了他的手,「至少,我為你作的傳記能讓你被銘記一陣子了。」
「還真是靠不住的不朽聲名。」亞森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但從他轉過頭來瞬間溫柔的目光可以看出,他並不像他試圖表現的那樣無所謂。
「所以你並沒有脫離時間。」我說了個無傷大雅的謊。
他寬慰地笑笑,把目光移到窗外。那裡,開闊的平原和村莊撲面而來,看起來和經年之前都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房屋的主人大多死傷慘重,不是巴黎人就很難理解這世事變遷的凄涼。
時過境未遷,滄海成桑田。
然而畢竟時代的發展沒有什麼過錯,事物在它們應有的軌跡上理所當然地前行著,人類趨利避害的思想從上古時期一直延續至今。發展帶來了現代文明,以及更便利、更快捷的生活,這是件令多數人身心愉悅的好事。只是我老朽的思想觀念里還存著一些對從前的殘念。是的,我懷念,我毫不避諱地懷念。我懷念帕克街,亞森一招手就能攔到一輛馬車的日子;我懷念煤油燈昏黃的光暈打在斑駁的老牆上,連同我那位老朋友瘦瘦高高的影子;我懷念親王旅館牆壁上氤氳了墨漬蝶翼那般微微捲曲的牆紙,風掠過時的沙沙聲響徹了整個老時光的縮影;我懷念貝舒,懷念吉爾貝,甚至懷念「腦細胞都手拉手跳塞納河」的加尼瑪爾探長......他們是我錯過的人,亞森的曾經,我的曾經,於是我們都在時代的夾縫裡苟延殘喘,歷久彌新。
成了脫離時間的男人。
「汽車大約還有兩個半小時到市中心,講真,你大可以晨這點時間睡一會兒。」亞森的聲音從差不多有一世紀那麼遠的地方傳來,「你看起來累極了。」
我順從地閉上了眼,靠在我夥伴堅實有力的肩頭。是的,我該暫時睡一會兒了。沒有戰場上槍聲乍響的顧慮,沒有隨時可能攪了清夢的號角,沒有漫無邊際的哭喊,我全然放鬆任憑自己溺死在舒適的溫柔里。有陽光緩緩爬上面頰,似乎能聽到每一道皺紋舒展的聲音。恍惚間四十年時光瞬間無聲倒流,而我正望著那個在亨利五世時代的親王旅館昏黃煤氣燈下,在千百夜晚中暖意融融爐火前坐在我對面的人。
哦,上帝,如果這是個夢,別讓我那麼快就醒啊!
忽然間一陣劇烈的爆炸聲撕扯著空氣襲向我的耳膜,我條件發射地跳起來,而肩膀卻被亞森用輕柔的力度按住。
「放輕鬆,老夥計。只是有人的行李箱掉了,我想。」亞森不著痕跡地輕描淡寫,搭上肩膀的手卻頗具保護意味地緊了緊,「說真的,你都可以去研究巴普洛夫效應了,保准比他本人更加卓有成效。」
我無奈地笑了,重新闔上眼簾,等待陽光再次把我淹沒。多麼久違的感覺,當我的手被那雙溫暖的手輕輕握住,好像春天已經來臨。
沒有錯,我們是那已被遺忘的時代的一分子,被埋藏在那已逝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條框禮儀和單純美好生活的時光里。但我知道無論我們身邊的生活如何變革,就算世界天翻地覆,我們也不會真正改變:對於那些僅從幾篇浪漫冒險故事了解我們的世人,以及對那些如今零星幾個還記得有兩位紳士曾在親王旅館用超過三十年的時光對抗犯罪和不公的人而言,我們不會真正改變。極少有人能擁有令他人如此銘記在心的榮幸,而我們就是其中之二。
人們曾經說一切美好皆有終結——但亞森.羅平從來不會是迎合大眾口味的人,他已經用自己清楚證明了這條格言並不能一概而論。
汽車在世界上跑著。
時間一如既往地不清不白著。
我們永遠都不會逝去,不僅僅在讀者心中,還在我們彼此心中。
而這恰恰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無關巴黎,無關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