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吃了點東西，蕭品源到二樓小睡了一會兒，之後便與陸嘉楠一起配合福壽行請來的師傅完成了葬禮最後的相關禮儀。

這一忙就到了晚上。

妹妹的火化時間安排在明日凌晨三點，師傅離開前說明日一點還會過來，又提醒他們這裡應該收拾了。

兩人匆匆忙忙，一人將從對門借來的東西一一還回去，一人收拾場地退押金結算尾款。

到了凌晨十二點，兩人都不敢睡，最後卻都坐在暖爐旁相互依靠著睡著了。

……

「嘉楠，你看過《入殮師》嗎？」

「一聽就知道是恐怖片。」

「一聽就知道你沒看過。」

蕭品源在火化間外的商店裡為妹妹挑選一副火化用的紙棺。

至尊版，黃金版，白銀版，最後他挑了最便宜的那一款。

「燒起來都一樣，躺在裡面也一樣，人一輩子買的最後一樣東西，是由他人決定的，這是一件很諷刺的事，」蕭品源拍拍那副紙棺，「這是電影裡面說的。」

陸嘉楠：「那我回去找時間看一看。」

從昨日晚間小雨就一直飄著，與禮儀師父走到這裡，兩人的頭髮、眉毛還有睫毛都沾滿了細小的水珠。

蕭品源仍穿著他那件和裡面毛衣一樣顏色的藏藍色尼龍大衣。陸嘉楠運氣好，什麼東西都還給了對面的主人家，唯獨那件黑色羽絨服還留在他身上。

他渾然不覺，與蕭品源站在火化間外，送完了蕭妹妹最後一程。

陸嘉楠以為蕭品源此時此刻會嚎啕大哭，因為當初自己爸爸送走爺爺時就是這樣的，就和周圍的許多人一樣。

可是蕭品源仍舊塑像一般，莊重肅穆地站著，直到最後也是一言不發。

陸嘉楠也不知道究竟是人與人之間的心靈感應還是自己單方面的心理暗示，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會感到從蕭品源身上載來一陣莫名的沉重。

這種感覺掛在他心臟的位置，好像馬上就要將心拽進胃裡一樣。

「嘉楠，人的心臟其實就只有三百克左右，卻要承載比它沉重許多的事情，你說，心到底有多強大？」 許久，蕭品源才悠悠吐了一句。

煩惱是薪，大火一炬，前塵了卻。

因為妹妹走得倉促，蕭品源沒來得及準備墓地，自然，他也沒那閑錢購置。

最後兩人只能聯繫公墓，將妹妹葬在免費的惠民墓地里。

這裡無碑，也無供奉的場所，說好聽是環保的草坪，往壞里說不過是現代化的亂葬崗。

陸嘉楠覺得這裡實在凄涼，尤其是在晚上。

他問蕭品源是否有以後遷墳的打算。

蕭品源說人已入土為安，以後也不想動，說完便轉身離去。

陸嘉楠則迅速撕下自己襯衣的一角，撿了一根木棍栓在上面，插在這片草地上留作記號，之後才打著手電筒追向走遠的蕭品源。

出了公墓才剛過六點，巴士都是六點半發車，馬路上依舊是黎明前的黑暗，左右一片空曠，甚至連一輛計程車都沒有。

清晨寒風刺骨，兩人都累了，也顧不得公交站鐵打的椅子凍屁股，雙雙坐在上面歇腳。

細雨針毛一般匯聚在路燈下，昏黃的光線卻帶著陽光的味道。

「嘉楠。」

「什麼？」

「說些話來聽，要不就唱首歌。」

蕭品源想趁此好好睡一覺，卻冷得睡不著，陸嘉楠也一樣。

「唱不動，聊天吧。」

「聊什麼？怎麼聊？」

陸嘉楠：「這樣，還像昨天一樣，一人一問，想說真心話就說真心話，不想說就大冒險。」

蕭品源笑得身子輕輕一抽，原本靠在椅子上又彎下腰從下面盯著陸嘉楠：「你還沒玩夠？」

陸嘉楠瞥他一眼，「玩不玩？不玩就算了。」

「玩，當然要玩，那誰先問？」

「我先來。」

陸嘉楠「嗯——」了半天，「你哭的最傷心的一次是在什麼時候？」

蕭品源沉默片刻，「應該是在大地震那一天吧，」他抬頭望著微亮的天空，「記得那一次與大家一起到帳篷里避難，當時累了，以為沒什麼事了，可是等吃飽休息夠了，走出了帳篷就傷心的大哭起來，怎麼都止不住，救援隊的護士上來勸我，最後也被我帶著哭了。」

他說完很自豪地笑了一聲。

「那你是為什麼哭？」

「很多東西吧，」蕭品源想了想，「最初只是覺得自己可憐，沒了家，沒了親人，可哭到最後，就是單純的難受，不僅為自己，也為那些和自己一樣的人，然後就一直在想，為什麼我們會這樣不幸……」

許是眼前又浮現當時的畫面，蕭品源長嘆一聲，「不過吧，那個時候即便感覺悲慘，卻沒像現在這般孤獨，因為身邊的人都一樣，好像都能理解彼此的內心，大家相互安慰，相互扶持，一起跨過災難，可是到災後重建就不一樣了，世界似乎見不得哭，想方設法要我們笑，不幸的地點最後都被拋棄，硬要我們忘記悲痛，扎堆在粉飾好的福祉中……就像這座城市，大家都在笑，想方設法地笑，竭盡全力地獲取福祉，而福祉的往往只有一人，走來走去，城市裡其實就只有一人……」

「你錯了！」

突然的打斷讓蕭品源一怔。他沒想到自己說得那麼平淡也會惹這小子發怒。

「只有你才會這麼認為，」陸嘉楠繼續道，「還有之前你說過的，把自己的事分享給不懂的人是自取其辱，你不分享出去怎麼知道人家不懂？」

自己有說過這話嗎？蕭品源一時想不起來了。

「是，這座城市很大，孤獨的人也很多，可是即便不會面對面地把心裡話說出來，人們還是會將自己的東西想方設法地分享出去，因為人類生來就是分享的動物，人不可能單獨存活，所以這座城市也不可能只有一人！」

陸嘉楠說得很激動，這讓蕭品源覺得十分意外。

也不知道是累了還是真服了他，蕭品源沒有反駁，只淡淡說了一句「可能吧」。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平復心境後，陸嘉楠又問了一句。

「嗯……」沉吟半晌，蕭品源逐一列出，「回宿舍後先洗個澡，再叫份好吃的外賣填飽肚子，然後為我妹妹哭一場，睡個覺，再找阿傑打一炮。」

陸嘉楠想起阿傑就是當夜在後街與蕭品源接吻的那個男孩，突然氣不打一處來。

「你就不會想得長遠些嗎？」他抱胸憤憤。

「長遠的嘛……」蕭品源想了想，「反正以後是不想在學校里混日子了，我和那些少爺小姐們不一樣，我必須要出來掙錢養活自己，所以回去後，我會在第一時間找份工作，給有錢人打長工，然後讓自己成為有錢人。」

「那你想找怎樣的工作？以後有錢了又會做什麼？」

「我喜歡電影，而且我又是學美術的，所以我的理想是去劇組……」突然又想起什麼，「我說陸嘉楠，你問了我多少個問題了？現在應該輪到我問你吧？」

「哦……」陸嘉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也是，你問。」

蕭品源是真的累了，之前準備好的許多問題到現在一個都想不起來，思來想去，最後問了同樣的問題：「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家裡亂七八糟的一堆事還能怎麼打算？

陸嘉楠腦袋裡亂糟糟的，也不知該怎麼打發蕭品源。

「你可別給我說什麼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一類的口號，」蕭品源反倒先開了口,「我混了這些年算是看明白了，好好學習的沒一個有出息，像你嘛，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在人前這個……」

他邊說，邊做起了彈吉他的動作。

「那個算了……」陸嘉楠擺手搖頭,「再說沒有你我也玩不了直播……」

「你可以的！」蕭品源搶道，「我沒讓你直播那個……你唱歌就行，人家唱那麼爛的都能上，就算你不收拾打扮，單憑實力，也能甩他們好幾條街。」

「我有這麼厲害嗎？」陸嘉楠小聲問，臉微微紅了一瞬。

「當然！你就應該繼續當主播，繼續唱你的歌，有朝一日你出名了，我也有錢了，我就天天為你氪金，比所有人氪的都多。」

陸嘉楠忍不住笑了，「好，那我等著這一天。」

……

天亮了，不遠處傳來車鳴聲。

「你的車來了。」

蕭品源向車來的方向望去，拍拍坐在身旁正在昏昏欲睡的陸嘉楠。

首班車開得很慢，陸嘉楠起身，準備等車進站後就上去。

「這兩日真的謝謝你。」

蕭品源跟著他站起來，趁著車還沒來向他打開雙臂低聲，「走前擁抱一下怎樣？朋友的那種。」

陸嘉楠莞爾，上前與他相擁。

「微信與電話你都還留著吧？」

「都有，留著。」

「嗯，那以後常聯繫。」

「常聯繫，再見。」

多年後，陸嘉楠每次想起今時今日，耳邊都會迴響起當時的那一聲心跳。

然後每次都會想起《春光乍泄》中梁朝偉與張震道別的那一幕，也會像梁朝偉一樣對自己說：

跟他接近地多了

我什麼也聽不到

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跳

不知他可有聽到

只是陸嘉楠到最後都不知道，兩人擁抱時聽到的那一聲不是心跳，是兩個身體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