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如果這是你為我選擇的命，我會接受的。

只是你不知道，我的血骨早就已經腐爛在了那裡，如果有一天你回來了，看到地縛靈，別驚訝，那一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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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確定了身後跟蹤的人確實沒有惡意之後，他上前敲響了鋪子的門。

開門的，不是吳邪。

是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很穩重的男人。眉目熟悉，卻不是他最熟悉的人。

那人看到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他把他請進屋內，領著他坐在吳邪常坐的貴妃椅上。

頓了頓，說：「張老闆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我是王盟，吳邪的夥計。十年前，與您也只是過面之緣。不過您可真是和老闆說的一樣，半點都沒有變。」

王盟，張起靈沒有失憶，對於這個人他還是記得一點的。

不過，記憶中，那個小夥計並不是面前的模樣。

張起靈環視鋪子，發現鋪子里的東西都沒有什麼變動。

鋪子里還是老模樣，櫃子里擺著半真不假的小玩意，桌子上散落著一些拓本和賬簿。賬簿是白的，一滴墨都沒有，白得亮眼。

見張起靈打量鋪子，王盟說：「鋪子里的東西都沒有變過，老闆不常回來，怕是已經忘了這裡的擺設了。他不在，這裡也就是我在打理。一呼一吸都在這裡，哪裡變了，不舒服的不是老闆，是我這個夥計。」

十年了，十年間，無論是下邊人孝敬的，還是吳邪自己從地下帶回的、外邊拍來買來的，多少價值連城的真東西、龍脊背，到底是一件也沒有進來。連吳邪自己日思夜想的鎮店之寶，到底是連影子都沒有。

王盟抬頭，看著面前人的臉龐，看著張起靈用那雙淡漠的眼睛注視著他，深得好像無底寒潭一樣冷冽，卻沒有半分的波瀾。

他笑了，卻不知道為什麼眼眶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他重複了一遍，「您可真是和老闆說的一樣」。

眼眶有點不堪重負，他低頭，取過了茶壺和茶葉泡水，呢喃著說：「半點...都沒有變。」

「吳邪呢？」張起靈問。

少有的疑問句。

王盟沒有抬頭看張起靈，洗茶，過茶，燙杯...他只是按部就班的泡著西湖龍井。

熱水的霧氣帶著清淡的茶香彌散開來，王盟低著頭，一種靜默在悄悄的蔓延。

他沒有答。

張起靈不記得王盟有這樣一手好茶藝，當年的吳邪和王盟都是半大小子，二十多歲的人那裡懂得什麼茶藝。

吳邪喝茶是因為家庭的影響，是因為吳二白，也是為了附庸風雅。而王盟，他一個小夥計，懂什麼泡茶。就算是被吳邪支使，也就是抓一把茶葉倒點熱水。連清淡濃濁都分不清，那裡來得這麼好的茶藝。

良久，王盟才開口，他說：「老闆不在了...」

接著，他將泡好的茶，擺在張起靈身邊的桌子上，除卻最初開門之時，王盟始終沒有再抬過頭。

他低著頭，看著手中茶杯，裡面的茶水清澈，顏色蔥蔥，茶香裊裊。看的出是好茶，泡茶的人也是好手藝。

他說：「老闆在幾年前，設下了一個局，為了終結一場宿命，搭進去了很多條人命。從那以後，我就只泡清茶。老闆他本來就夜不安眠，濃茶他喝了，更睡不著了。」

「泡的再好其實也沒什麼用，他聞不到茶香。」

「張老闆，別在意路上那些『眼睛』，那是老闆的人，連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怎麼聯絡他們，更不可能命令他們了。他們是老闆的『眼睛』，老闆能安然的活到現在，論功勞，他們比您大。」

王盟知道，他越矩了。吳邪從來沒有沒有讓他說過這些事，自從跟了吳邪之後，他也已經很久沒有說過廢話了。

「張老闆，有些話我不該說，我只是一個小夥計。當年給他看著鋪子，現在也給他看著鋪子；當年幫他收賬，現在也幫他收賬，左右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可是，張老闆，老闆他，是好人。」

「是好人...」

「我覺得，他是唯一的好人了。」

語氣沉凝的有些過分，空氣也過於清淡了。王盟常常想，自己當年邁進這家鋪子，鋪子的老闆對他笑，一個月，幾百塊錢，他一個月一個月的賣，然後他這一輩子就這樣賣給他了。

他好像從進來開始，就再也沒有走出去過。他是最無關緊要的人，卻是永遠站在原地的人。

所以，他幫著他的老闆看鋪子，只是不是這間鋪子，是那些堂口；他幫著他的老闆收賬，只是不是這間鋪子的小賬本，而是挨家挨戶的，帶著槍、提著刀、流著血，收上來厚厚一摞。

老闆年輕時總是出去，那段時間，王盟最常見的情景就是一個電話或是簡訊，老闆就頭也不回的走了，至多留下一句『好好看鋪子』。然後就是幾個月後，或許是醫生，或許是陌生人，或許是老闆，讓他帶著錢來醫院。

王盟站起身，走到櫃檯邊，拿起了一本書，遞給張起靈。

「張老闆，這是老闆在您離開之後才寫的書。老闆這些年，寫寫拍拍的，倒成了什麼攝影師、作家。我只是個夥計，不懂。只是，這是他的絕筆。他讓我交給您。」

「按著這本書，去尋找您想尋找的答案吧。老闆的局，沒人看的懂，也沒人跳的出。張老闆是有本事的人，可我覺得您也不例外。這是您和他的約定，最懂您的，還是他。」

張起靈接過了，對於王盟的話，對於現狀一無所知的他只能沉默。

他打開書，發現書中夾著一把鑰匙。

他靜默地看著鑰匙，摩挲著書頁。

王盟拿過了椅子上搭著的外套，向著外面走去，沒有再和張起靈有任何的交談，也除了第一眼，再也沒有看過張起靈。

王盟只是向外走，卻覺得渾身的血肉一點點的剝離、腐爛，掉落在這間鋪子里。他渾身都是血，渾身都痛，眼前一片漆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可他還是拉開門，向著外面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陽光照了進來。

入了局的人是不會在乎他這個沒有入局的普通人的，所以就不知道他在這間鋪子里呆了近二十年。

在多少個老闆不在的日子裡，他沐浴在日光中昏昏欲睡。想像著自己一動不動，像是一棵樹一樣。

在這裡紮根，靜默。

落葉飄零，他腐爛、衰敗，和那間鋪子一起。

血肉混著木渣，散發出陳年爛木的腐朽氣息。

不知名的菌菇從他的白骨中叢生，一切、變成泥土。

他站在杭州的街道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知道終於結束了。

這是他的老闆為他選擇的命運，吳邪，把他的根生生從那間小小的鋪子中拔出來。

而王盟只能接受這一切，他沒有回頭。

2.

張起靈就坐在貴妃椅上，看著王盟一步步的向外走去，手中拿著吳邪的書，坐在吳邪的位子上，看著吳邪的夥計一步步走遠。

他第一次有了自己是吳邪的錯覺，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吳邪坐在這裡，手中拿著自己的書，看著自己的夥計走遠，勾唇笑得...暖若春陽的模樣。

張起靈將鑰匙放在一邊，開始讀起了那本書，上面全是手寫的瘦金體。

長橫之根基穩如泰山，懸針之才情陡若華山，垂露之穩健，飛橫之快意，飛白之不忍，折芒之坦然。

細可摧折，韌卻如竹。

那不是屬於那個才情帝皇的筆體，是翩翩公子在展顏、凝思之後的揮墨。

淡雅如畫，卻也濃烈若殘陽。

張起靈沒有想到，連他，也有讀不懂的書。

他讀過一遍又一遍，書中隱喻用典極其混雜，即使是他也只是直覺的認為書中確實有吳邪留下的線索，但是他卻讀不懂。

只是將書翻到最後一頁，上面只有半句話。

所愛隔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