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個大問題，光靠酒兩人也撐不了多久。連日來也未曾落雨，就連想找處水澤地也未能行。

荀游不由自主舔一下幹起殼的下嘴唇，肩膀抵一下顧成歡:「有水？」那聲音斷斷續續，有些縹緲，也不知是不是幻聽，於是低頭去看七殺。

七殺聞言一轉頭，支棱著耳朵，細聽半晌，猶猶豫豫抬起一隻爪子，在空中頓一下，又縮回去，歪著頭似乎有些猶豫。

「去看看！」顧成歡摸摸荀游耳朵，一勒馬，調轉方向。

起先路還好走，越往上碎石越多，好在馬還能勉強透過。七殺叼著兔子，腳下輕盈得不得了，超過好幾丈遠，時不時停下轉頭看看兩人跟上來沒有。

突然地，七殺住了腳步，脖子上的毛慢慢炸開一圈。顧成歡捏一下荀游手心:「我先去看看，你別跟上來，有不對勁直接拍馬走，我能追上來。」說罷翻身下馬，祭出青烈槍，在七殺屁股上踹一腳:「守好了。」換來七殺齜牙咧嘴。

山中多碎石橫斜木枝，顧成歡一人輕裝簡行反倒快些。

溪水斷斷續續，色澤混沌，間或漂浮著一層猶如柳絮的東西。顧成歡掃一眼，不必細看，端是聞著這味道便知曉個七八——是腐屍，都被溪水泡爛沖刷下來。這下游的水是不能用了。

若是能尋著水源....

顧成歡以袖掩鼻，加快腳步，果然在不遠處發現...成堆的屍體。

泡腫脹的屍體層層疊疊壓在一起，高過水麵。怪不得下游水流時斷時續...那水只是勉強從屍體縫中湧出，帶著熏天的惡臭。屍體上的衣物並不完整，有些被扒得溜光。沒被扒的，那衣物早已破破爛爛，便是扒下來也穿不得。

幾乎想也沒想，顧成歡腦中就浮現出『流民』二字。這流民之患，比他預想中的糟糕多了，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瞧著情形，這些人遇害已經有些時日，附近鳥窩野兔也不見一個，想來流民應該早已不在此處。顧成歡回望一眼來的方向，荀游對這些反應可能不如他快，可是七殺能聞著人味，不對勁知道咬馬屁股，對這小子顧成歡還是挺放心。故只是略一猶豫，抬腳便要走。

日光一凜，顧成歡眼前一花，視線不由自主轉過去，卻是落在——屍堆中的一塊銅牌上。模樣有些...眼熟。

青烈槍尖一挑，屍體頓時呼啦啦垮下去一個角。顧成歡沒拿手接，槍尖挑著向前走。屍體將水流堵塞，往前走了許久都不見水流通暢。又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出現一條細小的溪水分支，水流聲清脆作響，顧成歡才將銅牌用槍尖挑著洗凈了。就見上面刻了一個『醫』字，背後是兩個西狄文，顧成歡認得，這西狄文的意思是『通行』。

他的手不自覺地抖起來，幾乎是瘋了一樣跑回去。顧成歡花了些功夫才找到方才掏出銅牌的屍體。是個女子，髮帶半散不散，還水中飄蕩。顧成歡認出，這是西狄成親後的女子才會挽了髮髻。如果沒認錯...他還喝過她的喜酒。

老醫師的孫女，這姑娘還喜歡過他呢。唱給荀游的歌，也是在她成親那晚學會的。

原本是逃出涪陵城，帶著荀游逃亡。見過屍體，見過流民，可是偏偏沒見著獨屬於戰爭的沉痛和血光。過往舊識之人突然以這種面目呈現，顧成歡心中一沉，嘴裡都在發苦。

鄭將軍...傅軍師....還有那個陳素...

顧成歡不由自主跪下，彷彿有什麼壓得他快喘不過氣，閉上眼，胸中翻騰起熱辣辣的情緒。腦中全是鄧文死的時候，那彷彿永遠屹立不倒的身軀，和如血殘陽。

「怎麼了？」

冷不防一聲響起來，顧成歡差點跳起來。

「不是讓你別過來？」顧成歡胡亂抹兩把臉，拉住荀游的手，「這地方...」

「沒事。」荀游按住顧成歡肩膀，慢慢跪下來抱住他，「你現在...很不好。」

「我沒...」顧成歡一咬牙想撐起來，卻發現無論如何也用不上力，心裡面空洞得發痛。他顫抖著用力回抱荀游，沒再逞強：「是，我現在很不好。」臉埋在荀游肩上，有些發悶。

「是認識的人？」荀游就著顧成歡手看著銅牌，安撫性地撫摸著顧成歡背脊。

「嗯。」

「不如...」荀游頓了頓，「我們去西狄看看。」

顧成歡有些不敢置信地猛然抬頭看向荀游。

荀游用額頭在顧成歡額頭上頂一下：「我看現在去哪兒都不會如意，到處都是戰亂，流民。海蠻子已經將南洋攪成一鍋亂粥，東邊可也臨海，也沒什麼鎮得住的大將，現在沒亂，可不敢擔保以後。不如回去看看，至少熟悉，你說呢？」

「子蘊！」顧成歡有些激動，他知道荀游向來不愛看死生傷病，因他自己遭得多，盡愛看些團圓美好的事物，否則顧成歡一開始也不會選定常柔。只是...未曾想，常柔竟與那邊有所牽扯...這世道，陷得太深，以至於顧成歡都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信。荀游願意去西狄，只是看他方才難掩悲痛，於心不忍又多一份體諒。這樣的子蘊....可也未免太好了...

「此地不宜久留，先走罷。」荀游扶顧成歡起身，對著溪水三作揖，「我荀游，途經此處原不應就此離去，只是山窮水惡杳無人煙，我二人又身單力薄，恐暫時無法叫各位安然。只等戰亂平息家國安定，我必在此建廟，供奉各位。」

顧成歡亦作三揖：「陳家妹妹，天有因果，你冥冥之中引我來此。若有機會我顧成歡定然親手將銅牌交於你親友，大可不必徘徊人間，安息吧。」話音剛落，那陳家妹妹彷彿有感，突然滾落下去，這屍堆也跟著層層滾落，不消片刻竟是被水衝散，向著下游去了。

兩人對視一眼，皆未曾言語。荀游只牽了顧成歡往回走。

「七殺那小子呢？」回到馬匹處，顧成歡用幹凈布將銅牌裹了貼身放好，才發現不見了七殺。他本以為這小子跟著荀游，又怕他責怪沒看好人挨踹，躲在暗處呢。

「找水去了。」

不多時兩人邊間跑回來，嘴巴一圈濕噠噠的，明顯是喝夠了。便跟著一同前去，竟真叫他發現一處隱蔽的水澤地！還有魚呢！因為此地人跡罕至，魚頭頭碩大肥美。趁著二人灌水的時候，七殺撲騰一下跳下去，一個猛子紮下去，二人眼前一花，地上已經多出一條掙得水花四濺的肥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