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局之後，由於何旭喝了不少酒，開車的任務自然落到了韓宥冬肩上。

何茉蕁剛到這個城市不足一年，炙手可熱的大一新生，而常常正妹環繞的大忙人何旭無暇顧她，在離學校不遠處給她租了一間八十平的屋子，有唐薇陪她住著，也不會太空曠。

原該閑出病的大一，何茉蕁卻是異於常人地忙碌，不是忙著考這樣那樣的證，就是泡在學校的圖書館裡。用唐薇的話來說就是，神一般存在的何茉蕁立志要在大三之前閱完四層樓的圖書館所有的書，此乃非人哉。

何茉蕁天資聰慧，但沒有敵過青春的年少輕狂和當初面對韓宥冬的失控，中考失利後她獨自留在了C市，雖然仍與何旭韓宥冬在同一個城市，可他們早已畢業，且和所有要好的姐妹被迫分離，尤其是唐薇。

從那時起，她已經沒有快樂了。

有唐薇在身邊的何茉蕁無所畏懼，無論前路如何都能笑著走下去，因為無論是荊棘還是坎坷，都會有一個充滿寬慰的懷抱就在她身邊。帶著堅強快樂的面具被人嘲笑得累了，就可以在唐薇面前盡情地釋放，因為能說出的委屈就不委屈，能撫慰的傷痛便不算傷痛。

首嘗失去唐薇的生活，彷彿世界的磁場被強烈幹擾而停止了運轉，常常一個人發著呆眼淚流下都渾然不知，不敢正視身邊人真誠的笑容，從大大咧咧變得獨來獨往，再打不開心房之門。

遺失了當初所有的勇敢與樂觀，面對韓宥冬待她不溫不火的態度，茉蕁對世事愈來愈淡然得可怕，對世界的態度簡直是慘淡。

對於那時的何茉蕁來說，韓宥冬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大概只有能偶爾看到他的身影，心裡才能尋到那麼一點點溫暖。

何茉蕁以為，她可以將他當作唐薇，他可以像唐薇一樣時時伴她左右，她可以在他面前展露最真實快樂的自己，還像以前一樣嘰嘰喳喳歡樂得如同谷中毫無束縛的小鳥。

但終究是她錯了。

是她忘了，韓宥冬對她存留的所謂情，只是兄妹之情。

因此當兄妹之情撞上男女之情，除了輸得一敗塗地，沒有其它結局。

三年來，她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不再那麼活潑愛笑，也不會再口無遮攔，不幸的是，這正是多數人定義中的所謂成熟。

原來成熟，就是心死了而已。

「你要學古箏？」本專心開車的韓宥冬感覺到身邊人的安靜，回過頭瞟到她手裡的書，開口。

「嗯……在學。」茉蕁撥了撥耳邊掉落的髮絲，餘暉打在她素黑的發上，並未抬眸。

「好好學。」

茉蕁大約點了點頭，沒有回答。

什麼時候和她在一起變得這麼沉寂了呢。

習慣了她曾經嘰嘰喳喳像只歡樂的小鳥，總是不住地提醒她女孩子要矜持要矜持，而她彷彿是生來就是自帶笑點的生物體，如今乍然相遇，竟有些不習慣如此沉靜的她。

這不是他當初最期待的嗎？

期待她變得沉穩安靜，期待她像一個大家閨秀……可是，現在的這一切，真的是他想要的嗎。三年前的意外他並沒有真正責怪過，茉蕁是因為太自責還是太任性才造成了三年的別離呢？

他們應該已經認識六年了，她黏在他身邊將近三年的時間，再後來分離三年，他曾以為相同的時間對等，足以擺脫她纏在身邊的那份習慣，是的，他原以為是可以做到的。

只是後來他才發現，原來靜沉心底無需提及也不必想起，才是真正的習慣。否則，又何苦在每一個苦澀的夜晚，都要靠那副他曾經厭倦的笑臉來度過呢。

韓宥冬眼底的情緒是任何人都讀不懂的，他也不知這莫名的傷感從何而來。他忽然開口打破尷尬的局面，「你的頭髮好像長了些。」

「嗯……」茉蕁終於有了些反應，放下手中的書本，抬眸望瞭望鏡子里卷著丸子頭的自己，又望瞭望他，微笑。

何止是長了些呢，當初只是剛過肩的中發。

以前茉蕁是習慣留短髮的，並不是不喜歡長發而是那時慵懶的她覺得短髮比較容易打理。

茉蕁一直知道何旭也喜歡長發，但那時她大大咧咧不拘小節，活脫脫像個假小子。好不容易養長了一點，何旭卻滿臉嫌棄地揉亂她剛過肩的中發，「嘖嘖嘖，瞧你，人家男生都只喜歡長發及腰的女生！」

「你頭髮這麼短，宥冬怎麼可能會喜歡你嘛。」

何旭笑得很爽朗，自然看不到暴跳如雷的何茉蕁眼下的悲傷，他並不會太在意什麼樣的玩笑能傷她的心，何旭向來是個只顧及自己情緒的人。

於是自三年前與韓宥冬失去聯繫後，茉蕁默默地蓄起了長發，可能也曾滿心期待著有朝一日再相遇時他第一眼便能看到她那一襲長發吧。

只是心既已死，看不看到的…還有什麼要緊呢。

一年前茉蕁捲起了一直散披著的長髮，馬尾與丸子頭便成了她的日常形象。

大概那時也是斷定，不會再見到他了吧。

將半醉半醒的何旭送回家後，韓宥冬驅車駛向何茉蕁的住所，夜幕即將降臨，山間溢出的一抹殷紅顯得格外好看。

當初的何茉蕁是不喜歡落日的，她只偏愛驕陽似火的正午。

如今移戀日暮與雨季，又是什麼一種怪癖。

「你沒有交女朋友嗎？」何茉蕁小憩了一會，醒來後還來不及思考的她迷迷糊糊地問出了這句話。

「每次都要問這個問題嗎？」韓宥冬低沉的聲音里彷彿有些無奈，卻很靜默，耐心地回答，「談過一個，她畢業以後出國了，就分手了。」

他的語調像提起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若不是心痛釋然了，便是沒有真切愛過吧。

何茉蕁頷首瞭然，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口無遮攔，不再發問。

「茉蕁，你好像變了。」

是嗎。躲在你看不見的角落裡，才明白期許與渴慕並不足以改變一個人，原來只有痛到無法呼吸的悲痛才有這樣的力量。

變了，正是因為失望夠了，絕望透了，才會拋棄最初的自己。

「那麼，變成你想要的樣子了嗎？」

何茉蕁啞然失笑，像這樣的問題韓宥冬從來都不會回答，他早已習慣了她對他的玩笑。

「茉蕁，你一直都是我的妹妹。」韓宥冬出乎意料地給出了一個極其認真的答案，他的聲音里夾雜了柔情，只是這並不是茉蕁想要的那種柔情。

「你不用回答我。」

似乎不再那麼疼了。早在許久之前，茉蕁便絲毫不介意他再在她的心口多劃上幾刀了。

如果他還找得到空餘的話。

痛到麻木，大抵說的就是這樣吧。

韓宥冬緘默。

茉蕁從不把他當作哥哥，他知道的；當初茉蕁明明可以報更好的城市，卻還是以離何旭近些為由來了M市，他知道的；過去的時間裡，他明明牽掛著卻還是在刻意逃避茉蕁，他知道的。

只是他為什麼要逃避呢，怕面對茉蕁，還是怕自己動心？韓宥冬也不得不承認，在內心深處，他待她也並不只是兄妹之情，他知道的。

究竟是不想傷害她，還是怕自己受傷。包裹著兄長的外衣，明明默默在意著她卻極力地否認，一直提醒她提醒自己，只是妹妹，只是妹妹。

謊話說的多了，自己都會當真。

其實茉蕁當初說得沒錯，不想傷害她，已經來不及了。

韓宥冬向來不是個主動的人。儘管滿心牽掛，也不願先低頭。說起來，他倒是感激今天突然分派下來的任務，否則他們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去見這三年前分別後的第一面？

將茉蕁送到門口，天色已沉了下去，明亮的車燈打在兩人的身上，直直地照亮著房屋大門。

「早點休息，我走了。」

韓宥冬剛轉過身，忽然一雙瘦弱的小手環住他的腰身，她貼著他的後背，應該能聽到他急促的心跳聲，也許是心虛，也許是緊張。

貪婪得想要多一點的溫度，多一點的時間去感受久違的接觸，其實韓宥冬是多麼想要將這一刻延續下去，但他知道他並不喜歡這樣，也一直在抗拒這樣，和她太親近。

「茉蕁，鬆手。」

語氣里，只有一股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意味。

茉蕁反應過來時也被自己尚未經過思考的行為嚇了一跳，無暇思量是本能還是條件反射，微微一顫的小手猛然鬆開。

「那個……我只是…突然有點冷……」

「我…我先進去了。」

慌忙地掏出鑰匙打開門，以為動作很輕地關上了門，殊不知處在驚慌中的她已經幾乎是砸門，正窩在沙發里看電視並迷迷糊糊接近睡著的唐薇被嚇得跳了起來，差點心跳紊亂。

門外的韓宥冬忽然忍俊不禁，低頭淺笑。

如果唯一沒有改變的，應該就是她見到他時的手足無措。

「天，阿蕁，你是被狗咬了還是被鬼追了？」

茉蕁的臉頰染上一抹紅暈，曾經面對韓宥冬口吃的毛病再次出現，「我…那個，我……我被狗追了！」

但願這話不會被宥冬哥聽到吧！

唐薇奸笑著掐了掐眼前紅得像番茄似的臉蛋，瞬間YY出無數可能，「丫頭，不是被狗追了，是春心萌動吧？」

「唐薇！」茉蕁的魔爪伸向唐薇肉呼呼的腰間，鬧得唐薇一陣陣求饒，「好了好了姑奶奶，我錯了還不行嗎！快住手！」

極力想要告訴自己這一刻的笑聲代表的是快樂而不是掩飾在笑容下的落寞，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坦然去面對他。

她的失控告訴她，她錯了。

以為康復了的傷口實則潰爛得最厲害，何茉蕁從不曾料到，她與韓宥冬之間真的可以峰迴路轉，即便輾轉至今仍不敢僭越，當初因為任性而造成的後果早當作他們之間的終結，如今他依舊輕淡一聲妹妹，卻已是最好的結局。

或許後悔過吧，或許他也恨過吧。無論是她對於他還是他對於她，傷害既然已過，假意遺忘也好難以釋懷也罷，終究是過了，正如曾在書中看到過的那句話，結局已經如此，原因已經不再重要了。

畢竟那時候的何茉蕁，沉靜得，如同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