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後來想想，明樓也不太明白為什麼那個時候就那樣的不顧一切就衝進去了。

以往的沉穩內斂一下子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只知道，當他看清少年慘白的臉以後，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知何故。

「明樓，這孩子先交給我吧，你快去請一個大夫過來。」明鏡在那之後也跟著走了進來，如此的吩咐道。

明樓回過神，也意識到了剛剛自己的所作所為終歸是有些冒失。他點了點頭，有些慶幸大姐並沒有覺察，而後便起身走出了院子。

這很奇怪。

從院子到巷子口的路說短不短，說長，其實也就只有那麼長。明樓習慣性的皺起眉頭，緊抿著嘴唇，一臉的嚴肅。

書上說，越是聰明的人越是容易拘泥於固定的答案之中。不可否認，明樓是個極聰明的人，而他，也沒能免俗。

明鏡在明樓離開以後，一個人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毫無知覺的阿誠抱回了屋子裡。雖然阿誠嚴重的營養不良，但說到底，他也已經是個十歲的半大的孩子了，最起碼的重量還是有的。將少年放在了椅子上，明鏡一邊喘著氣一邊滿面愁容的看著這個不幸的孩子。眼眶，也一併的泛了紅。

說到底，女人的感情就是比男人要豐富得多。

由於她和明樓是出身世家，上海明家的名頭在上海灘也是響噹噹的。所以他們從小到大都過著飯來張口，衣來張手的奢華生活。苦難這個詞似乎從一開始就從他們人生的字典當中剔除出去了。所以，看著被苦難折磨成這副樣子的阿誠，明鏡心裡十分的同情。

這是她的溫柔。

很快，明樓就帶回了一個穿著西裝的大夫回來了。明樓眼尖，他幾乎是一下子就看到了明鏡那泛紅的眼眶，然後心裡大概知道大姐應該是已經哭過了。他默默的走到明鏡的身邊，伸手勾住了明鏡瘦弱的肩膀，寬慰似的說道：「大姐，你就放心吧，大夫不是已經來了嗎，你就別擔心了。」

說這話的時候，明樓的眼睛也看著那少年。

毫釐未移。

阿誠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像是懸浮於半空似的。

他一直一直的向上飄去，最前方的那抹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刺眼，也越來越近。然後，他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記憶中的那個時候，他還可以坐在餐桌旁邊，還可以什麼都不用幹只用乖乖等著開飯就好，還可以沖著那個老巫婆笑出來。

阿誠總覺得，那個時候的桂姨雖然衣著樸素，但是在小小的他的眼裡，對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那個時候，他是那麼的喜歡她。

「阿誠~」女人背對著他，輕輕的叫著他的名字，聲音里夾雜著濃濃的笑意，「等媽媽一會兒，面馬上就好了。」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由於在大戶人家常年做幫傭的緣故，桂姨的手藝非常好，只要口袋裡的錢允許，她總是會做很多好吃的東西給他吃。但是阿誠最喜歡的，還是他做的那一碗陽春麵。那個味道，即使是在他長大了以後，也令他難以忘懷。

看著放在眼前的陽春麵，阿誠剛想動筷子，下一秒，原本溫柔的女人瞬間就變成了猙獰的魔鬼，一把將桌子上的面打翻在地。

「騙子！」

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著。

「你為什麼要騙我！」

女人死死地揪住他的耳朵，眼裡燃起滔天怒火。

「媽媽……疼……」

而那個時候，他還叫她媽媽，他還對她有那麼一份幻想。

也許是夢境太過於真實，讓人很難輕易的恢復清醒。看著眼前皺著眉頭拚命掙扎著的阿誠，明鏡更加的心疼了。

「我決定了，我要帶這孩子回明家。」

明鏡終於下定了決心，做好了決定。她的這麼一句話在明樓聽來和命令沒什麼兩樣，而他也知道，自家大姐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他微微的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分不清喜怒，「一切全聽大姐的。」

對，喜怒不形於色才是他明樓該有的樣子。

剛剛，他真是中了邪。

手中拿著濕毛巾，明樓抬起手，一點點的為阿誠擦著臉，然後他有些意外的發現，這個苦命少年的臉長得還真是好看。

不過他沒有說出口。

他也不能說出口。

有些事，不說有不說的好處。

沉默是最沉重的。

愛也是。

06

人在痛苦的時候，連做夢也是種煎熬。

這話對於現在的阿誠，非常的適用。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夢中的眼淚跟著他的魂魄來到了現實。

夢中的一切是那樣的真實，以致於即使他睜開了眼睛，也久久沒能緩過神來。他直勾勾的盯著房頂，絲毫沒有注意身邊多出來的兩張陌生臉孔。

看他醒了，卻依舊沒什麼反應，明鏡更慌了，她剛想說話，卻被明樓一個眼神制止了。明樓搖了搖頭，示意她先別說話。

半晌，阿誠終於回過了神。

他先是眨了眨有些發澀的眼睛，隨即便看到了站在身旁的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阿誠的第一眼看的是明樓，第二眼才是明鏡。當看到明樓的時候，阿誠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一個被白光包裹著的人，而在他曾經聽到過的那些支離破碎的故事裡，身裹白光的人都是神通廣大的神仙。

第二眼，明鏡也成了「神仙」。

凡人見到神仙，慌張和恐懼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阿誠使勁的揉了揉眼睛，一開口卻讓明氏姐弟忍俊不禁。「你們是神仙麼？神仙為什麼會在我家，是來救我的麼？」

「傻孩子。」明樓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抬手拍了拍阿誠的小腦袋，語氣難得的有些寵溺，「我們不是神仙。」

明樓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平生最為厭惡所謂的牛鬼蛇神之說。但是此刻，看著這個把他們當成「神仙」的孩子，他竟然覺得有幾分可愛。

07

「慢點吃，別噎著了。」

明鏡看著狼吞虎咽的少年，趕緊給他遞了一杯水。

飯是明樓做的，雖然和桂姨的手藝沒辦法比，但是做出來的東西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樣，色香味俱全。

他看著阿誠的吃相，眼裡的笑意也加深了幾分。

他很受用。

以前在上海的時候，除了呆在學校里的時間以外，他的身邊總是簇擁著很多名媛，這些名媛為了討他的歡心可謂是煞費苦心。而他為了不駁這些名媛的面子，也為了不得罪她們背後的勢力，他只得裝裝樣子，用他天生的作秀技巧不失禮的搪塞過去。

而這個阿誠，卻是用吃相就收穫了一次他明樓的歡心。

這個時候，在工廠里接到電話的桂姨急匆匆的趕了回來。明氏姐弟的意外造訪是她所始料不及的。所以當她走進大門，發現明鏡明樓看向她的臉色相當難看的時候，她的心重重的沉了下去。

但是她不能就這樣什麼也不做的就接受命運的安排，她要反抗，她絕不能被打垮。想著，她的臉上立刻就掛上了一副慈愛母親的溫柔笑臉，先是朝著明鏡明樓打了聲招呼，便大踏步的走向了阿誠。

看著一步一步朝自己接近的老巫婆，阿誠一下子就扔掉了手中的碗，然後飛快的躲到了明鏡的身後，怯生生的看著老巫婆。

「阿誠……你怎麼了？」

桂姨的眉頭不經意的皺起，但臉上卻依舊維持著那虛假的笑容。那副樣子，像極了滑稽的小丑。

「既然你回來了，那這孩子我們就帶走了。」

早就憋著一肚子火的明鏡在看到阿誠如此懼怕的樣子以後，內心的憤怒再也忍不住了，她用手護著阿誠，如此的說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你竟然是這麼一個蛇蠍心腸的人，虎毒還不食子呢，你怎麼忍心下得去手！」

說著，明鏡白了一眼已經傻掉的桂姨，然後就帶著阿誠離開了。

烏雲翻湧著翻湧著。

透出了光。

08

阿誠記不清上一次走在巷子口是什麼時候了。

有太長的時間，他的世界就只有那麼一個小小的，破舊的院子。

他抬起頭，看著牽著自己手的年輕女人，又看了看走在女人身邊的那個有些沉默的年輕男人。最後，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鼻子一酸，哭了出來。

他哭的很大聲，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哭得這麼大聲過了。小小的年紀，卻過早的學會了忍耐。他非常需要發泄。

而哭，就是他的發泄。

「明樓，這孩子以後就交給你了。」

低頭看著哭累了以後熟熟睡去的阿誠，明鏡思忖了許久，然後抬眼對坐在副駕駛上的明樓這麼說道。

明樓頓了頓，他扭過頭，看了看阿誠的睡臉，然後點了點頭，說道：「大姐，你就放心吧。就算你不說，這孩子的事情我也會放在心上的。既然你把他帶回了明家，我就會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兄弟，不會虧待他的。」

明樓說的真誠。

看著眼前的明公館，阿誠愣住了。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房子。

看小傢伙愣住了，明鏡笑了笑，她揉了揉阿誠的頭，開口說道：「看什麼吶，從今天起這裡就是你的家了，知道了麼？」

阿誠抬起頭，看著明鏡，有些怯懦的點了點頭。

而正當幾個人想要走進房子的時候，又一輛小轎車停在了明公館的大門口，緊接著，從車上走下來一個長得很漂亮，並且穿著學生裝的少女。那少女像是沒看到明鏡一樣，張嘴就喊了一句「師哥~」

明鏡一看到少女的臉，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她先是牽起了阿誠的手，然後極其淡漠的說了一句：「明樓，今天是阿誠第一天回家的日子，有些外人的應酬你能推就推了吧。」說著，就和阿誠一併走進了房子。

「是，大姐。」

其實明樓一直都很清楚，對於眼前這個汪家小姐，自己的小師妹，大姐一直都是不太看得上的。

但是因為汪家的勢力，他不能對對方太過冷淡，有時，還要逢場作戲。

哪怕，他也不喜歡這個汪曼春。

「師妹，你這消息也太靈敏了，我這才剛回來，你就到了。」

主動地牽起了對方的手，明樓把汪曼春帶離了明公館。既然沒有辦法拒絕，那就盡量讓她少出現在大姐的眼前吧。

「哼，那個汪曼春還真是把自己當成是明家未來的大少奶奶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貨色！」

一走進房子，明鏡就如此的說道。完全忘記了她還牽著一個少不經事的孩子。而這，也是阿誠第一次聽見汪曼春這個名字。

「哎呀，你看看我，在孩子面前說什麼呢，真是的。都把我給氣糊塗了。」說完才注意到阿誠存在的明鏡無奈的笑了笑，「走，姐姐領你看看咱們這個家，好不好啊，阿誠~」然後，她笑著岔開了話題。

毛毛蟲也會蛻變成蝴蝶。

荷土豆長於污泥。

命運。

黑白無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