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石臻放下手中的酒杯，抬頭瞧著葉紳。

「你以為，你能攔住他，讓他甘心瞧著近在眼前，他曾夢寐以求之物，又從他身旁溜走嗎？」辛石臻問。

他的言語中像是帶著涼薄的質問，而這質問，彷彿從七年前，就從未停止。

「你也查了幾位長輩的行蹤，你以為，他們為何在這是齊聚白南？自從辛家滅門之後，這幾位，歸隱的失於山林，重病的卧床不起，七年間我尋訪多次，從未得見，呵，這一次，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呀。」辛石臻笑道，「不過是為了一塊重新現世的石頭。」

「就連白既明也不畏官府追捕，易容喬裝混入白南城。」他又道。

「你要他們為舊事恕罪。」葉紳道。

他望著窗外泥濘的街市，彷彿喃喃。

「這是你應做的。我從無立場反駁。」葉紳轉過頭，瞧著桌上的酒壺。

血脈與責任，總是生來背負。它們先於命運為世人做出選擇。

所以對辛石臻而言，他們之間從一開始，也就不存在選擇。

這場隔著桌椅和酒杯的四目相對，只是一場訣別。

「若是我們下次見，我一定會殺了你！一箭穿心。」

葉紳站起身，他的衣袖一揮，桌上的酒器乒乓落地，清脆，蓋過了驚雷豪雨。

「我相信。」辛石臻笑起來。

「我要辛家的子子孫孫，生生世世，都為你恕罪！」

葉紳的雙手，拍在桌案上，他傾身向前，在辛石臻的笑眸里，看見焦灼的自己。

「我也相信。」辛石臻又道。

「你要我與你背負等同的傷痛。」葉紳直起身體。

「我無意於此。」辛石臻追著葉紳的目光。

「罷了，冤冤相報，本是尋常。是我計較太多。」葉紳攏了攏衣裳，推開椅子，邁開腳步，往樓下去。

辛石臻閉上眼。

豪雨正尖叫著問候這場離別，掩住了葉紳的跫然足音。

他朝著黑暗嘆息，風聲不絕，攪動著氣流，那聲嘆息還沒能離開，就轟然墜地。

辛石臻忽然想起從前葉紳寫與他的一封信。

那時葉儒剛與朱府定下了葉紳與朱家小姐的親事。

葉紳心煩不已，他在信里寫：「相思總是經不住漂泊的。還沒走出疏月湖，就散了。」

自己正在家中閉門思過，接了這封信，心急如焚。趁著管家沒留意，偷偷牽了二哥的馬，疾奔白南而去。

他到葉府時，正瞧見葉紳罵罵咧咧從葉府走出來，肩上扛著包袱，身後跟著老陳，管家拽著這位小少爺的衣角，哽咽不止，葉夫人倚著大門，梨花帶雨。

「爺爺出了這個門，就再不回來！」葉紳挽起袖子，朝裡頭高聲喊。

裡頭瓷器鏗鏘落地之聲和著葉老爺的咒罵，一刻也不停歇。

葉紳一路一回頭的與他老子鬥法，不留神撞了自己的馬。

葉紳一回頭，瞧見自己，呆愣了片刻，向自己伸出手，道：「拉我上去。」

自己笑著頷首，拉他上馬，馬蹄帶著風，將他們帶出白南城。

辛石臻笑出聲，他的眼角有些閃爍。

這些經年舊事，早已泛起黃邊兒。沒能變成如今談笑間的相視一笑。

葉紳走時，步子邁得輕，若不是他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膛，總以為他是一抹孤魂，流連凡塵不歸。

老陳撐著傘，瞧著東家濕漉漉的發頂，雨水隨著他的髮絲流向脖頸。

他嘆了口氣，將傘撐了過去。

葉紳握住傘柄，朝老陳笑了笑，「咱們走回去吧。」

老陳頷首，跟在葉紳身後。

「大哥可有消息麼？」葉紳忽然轉頭問。

老陳搖頭，道：「如今阮西正排查亂黨，全城戒嚴，入城不易。」

葉紳頷首，「新帝新政，總有個過場更迭。」

老陳應著，不再言語。

「明日我自個兒回府上，你守著寧幽樓吧。」葉紳又道。

葉紳的話沒在雨聲里，老陳並未應答。

夜色很快鋪滿了街。

辛石臻踩著葉紳走過的樓梯，他輕輕扶著憑欄，那憑欄上的木紋被他一一拂過。

他走出茶樓。

寧幽樓朝北，往生閣朝南。

彷彿來路歸途。

辛石臻望著寧幽樓的方向，青草和泥土的氣味，從呼吸中流轉，他轉了身，朝往生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