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說實話，沈念有點怕這小孩。

他一向討厭這卦人，有想法不會明說，還愛天天往你跟前湊，一晌歡愉滿足不了他們，這種人想要長久穩定的關係，而且畏畏縮縮，眼神閃爍。

他們不敢開口。

楚諳……楚諳勉強算這一類，只是這孩子更討喜，好像天生知道怎麼掐著能讓他心軟的那個度。

這小孩出門前收拾得很仔細，各種應急藥物都帶了，只是沒帶他自己的衣服，沈念也是忽然生了留下他的念頭；顧小公子是個難纏角色，應付完後他得放鬆放鬆，楚諳就是很好的解悶對象。

他這會又有點後悔，該讓他回去的。

他讓這孩子勞神了，很可能還讓他勞心。

沈念給他找了跌打藥，他兩個膝蓋都有傷，剛剛沒細緻看，這孩子的臉也磕著了，磕在顴角，慢慢有瘀痕滲出來。

「這讓人看了得誤會我。」沈念給他找了衣服放在床櫃邊，他自己的襯衫和毛衣楚諳也能穿，他們身量差不多，楚諳至多比他高個兩厘米。

已經撤了冰敷，等著上藥。

膝蓋噴了藥後沒直接往他臉上噴，沈念看了眼手裡的雲南白藥，這東西刺激性挺大。

楚諳閉著眼，他背著光源，睫毛與眼窩正好陷在陰影里，看著靜謐又溫文，靠在綉滿暗色大馬士革玫瑰的深椅里，彷彿一副溫暖油畫。

沈念想到玄關處裝飾的大孔雀標本，如果椅子綉滿雀翎，色調雖然更統一，但人坐在椅子里坐著，可能沒有這樣漂亮的效果。

好像他的小蘭花是滿眼昏沉暖色中最出挑的，他安安靜靜，不說話也不笑，就這樣閉著眼坐著，就能吸引人目光。

怎麼就是不肯回去跳舞呢，做歌手做演員，靠這張臉都能有挺好的粉絲緣；他幫楚諳看著點，提點幾句圈裡人就可以，這孩子以後的路肯定不難走。

再怎麼也比在他這幹耗著強。

楚諳半天沒等到動靜，睜眼就看見老男人直直盯著他。

「……？」

「還有其他藥麼，」沈念回過神，小孩的眼睛近看特別幹凈，都能晃人，「這個有點刺激，最好別上臉。」

楚諳裹著大浴巾自己去行李箱里翻，不能太不懂事，已經夠麻煩沈念了。

上好藥，他也換上了綉了「念」的浴袍；沈念坐在床的一側，靠著靠枕，被子下長腿盤起，上面架著筆記本。

「睡一覺。」沈念朝他笑，拍拍床，「一會醒了，肚子餓，可以下樓吃夜宵，或者去樓上，這邊有上下兩個餐廳，下面偏中餐，樓上是西餐。」

楚諳上床窩好，裹好被子，手指不自覺就去摳胸口的那個「念」字。

只留了一盞燈，遠離床頭，楚諳背對著沈念，半小時後又忍不住翻個身。

沈念的臉上映襯著昏暗暖光，也許也落了點熒幕的光，他嘴唇緊閉，嘴角崩著，手指在鍵盤上活動得很慢，似乎漫不經心，眼睛卻極專註。

換掉浴袍，頭髮稍微梳理整齊，大概就是他工作時候的樣子。

「在做什麼？」他下意識就開了口。

「怎麼不睡。」沈念想揉他的臉，中途改為貼額頭，這孩子這麼看著顯得很……很能激發人心裡的某些負面情緒。

暴戾的，不夠溫柔的，該在光天化日里隱藏的東西。

剛剛那個翻身被子滑到了肩下，他的頸脖鎖骨都裸露在外頭，楚諳的頸脖是真的好看，頭頸肩的比例完美，他的頸項要比大多數男孩修長，沒有一絲頸紋。學舞蹈的男孩沈念以前也交往過，但沒哪一個有他這樣的比例。

這孩子側著腦袋，他自己吹幹了頭髮，沒讓沈念動手，沈念不知為何覺得怪可惜的；這會他的臉和頭髮蹭在雪白枕頭裡，看著太年少了，簡直柔軟可欺。

還是這種眼神，楚諳總是用說不清是濡慕多些還是委屈多些的眼神看著他。

你委屈個什麼勁啊。

連最基本的情緒都藏不好。

沈念又想，到了他這樣的年紀，男人果然都喜歡新鮮水靈的。而他能做到的遠不止單純的「喜歡」，他可以擁有他們。

年輕的身體，溫暖光滑的皮膚，幾乎燙人的情熱，戀慕的眼神，以及獨屬於年輕人的，洶湧的佔有欲。

他低眸看著楚諳，眼神沉靜又柔和，「聽話，好好睡一覺，你現在精神很差。」

這孩子果然聽話了，閉上眼睛，睫羽傾覆眼瞼。

沈念目光移到筆記本熒幕上。

翻滾的數據，波動的線條，都意味這天文數字般的資本在浮動。他喜歡這些東西，有時他抬頭看夜空，都恍惚能看到利益與資本的鏈條交纏生長的假象。

太美好了。

他拋棄那麼多東西，在幾場大難里沒有什麼求生意志卻依舊活了下來，也許就是為了多經歷一些時刻。

資本在城市上空翻滾的時刻，被說不出是生理性還是心理性的絞痛攥住心臟的時刻，以及現在這般……身邊躺著秀色可餐的年輕軀體的時刻。

他極輕地嘆了口氣。

權勢與金錢是多麼甘美的東西，多年前他心甘情願匍匐在它們腳下，當他掌控它們時，也沒有想像中那麼有趣。這一切自然而然，不知不覺的發生；他反應過來時才發現已經晚了，他得到的東西都需要高昂代價去交換。

如果再來一次，也依舊是這個結果，他天生是個敢於押注的，亡命的賭徒。

大多數賭徒十賭九輸，他規避不了全部風險，再好的算計都有失手的時候。

他也因為金錢與權勢，得到過很好的東西。

他又瞧了眼身邊的男孩，楚諳似乎終於熬不住睏倦，要睡著了，這孩子的眼睫已經不再顫動，呼吸逐漸變緩。

……不可隨意傷害他。沈念想。

他是個好孩子。

*

*

門突然被叩響，楚諳一下子驚醒了。

第一反應是找人，沈念都看在眼裡，這孩子在陌生環境里本能地去依賴身邊的人。

「我去開門。」

楚諳腦子還迷糊，想也不想，抓住沈念的手腕，外面出聲他才反應過來，不甘不願放了手。

「沈先生不過來麼？」是下午接車那人的聲音，一雙眼睛總貼著沈念轉，楚諳看得出來這人從眼神到肢體動作都非常想親近沈念，老男人卻似乎絲毫不覺。

「不了，你們玩，我還有點事情，明天再一起？」

「好。早點睡。」

「恩。」

……

沈念坐回床上，從煙盒裡抖了根煙出來，準備摸打火機時想到楚諳，頓了會，打算去陽台上抽。

「你剛剛還不讓我抽煙。」小孩兒似乎恢復了點精神，居然開始調侃他了。

好吧，沈念放下煙，「那我少抽一根。」

「吵醒你了。」他兩條長腿沒上床，交疊著，腳尖點著地毯。

「他們去玩什麼？」

「泡溫泉。」

楚諳一瞬間想到沈念胸口猙獰的傷，卡殼兩秒，幹巴巴說，「原來這邊還有溫泉。」

「而且環境很好，很舒服。」

楚諳唔了聲。

「不想和他們一起，」沈念的聲音低下去，「所以拒絕了。」

「……這樣啊。」本來應就此打住話題，但楚諳還是忍不住試探，「他們很鬧哄麼？」

沈念背對著他，楚諳看不清他表情，只聽見他說，「我心口有疤，怪嚇人的。」

……

那刻他想親吻沈念的臉，他藏著深淵與咒語的眼睛，和天生上揚的唇角，甚至他心口的傷痕。

「可以做除疤！」他急著說，「不需要太長時間，疤痕深的話多做幾次，總會恢復……」

「我知道。」

沈念側過臉，似笑非笑，「我逗你的，我就是不想去。」

「……」

完蛋了，楚諳想，老男人隨便一句話都能讓他心疼，而且沈念這人嘴裡沒幾句真心，他說什麼，楚諳都得認真聽，不然不知道這人到底在想什麼。

即使認真聽他說話，聽完也依舊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

楚諳依然覺得心疼。

「以後有時間可以去做個除疤，」他勸，「很快會好。」

「你也嫌我。」

天地良心，不知為什麼好好的談心會誤入歧途的楚諳一臉冤枉。

「沒有，只是可以去試試。」沈念這人平時穿衣搭配包括配飾都重講究，他對自己身上的疤痕應該是真的有點在意，可為什麼會容忍這麼久。

「我可以陪你去。」他說，他想伸手碰碰沈念的脊背，這人現在放鬆地坐在床邊，他換了薄而寬鬆的浴袍，穿著件家裡帶來的睡袍，還是那種質地綿軟的真絲，楚諳幫他收拾的行李，收拾行李時老男人在樓下被劉姐心疼壞了，這人不怎麼肯吃飯，只喝了點湯。

卧室房門開著，劉姐估計站在樓梯拐角和李叔商量，他們兩人私下裡叫沈念「阿念」，其他時候都是「沈先生、先生」；楚諳聽見劉姐犯愁，「……這可怎麼辦，阿念這狀況不好，他平時不忙還會出去玩，忙起來根本不記得吃飯，現在在家也不樂意吃飯了，請來的廚師氣跑了幾個。」

李叔也沒辦法，「他以前胃口還行的，也沒現在這樣多毛病……你下次勸勸他，他心口的毛病這段時間也不知道犯過沒有，這病太傷元氣，一犯病得虛脫幾天緩不過來。」

「我怎麼勸哦，我們說什麼阿念都說好，就是不樂意吃，算了算了我去做點零嘴，零碎他還能吃一些；都瘦了好多。」

……好像是瘦了。

薄薄綢緞下沈念的脊線很明顯，腰帶松垮掛在腰間，睡袍太薄了，這人身體的輪廓透過輕薄織物，半明半昧。

他這段時間犯過病麼，在外面十天半個月也不著家，楚諳接他回來時沈念的精神很不好，開始楚諳只當他醉酒了。

不僅是醉酒，很可能醉酒後心口絞痛，不然很難解釋這人為什麼讓他連夜去接。

楚諳光是設想就心疼得要命，他昨晚態度其實不好，沈念躺在酒店床上蒼白著臉朝他笑，他過去扶這人起身時沒控制好手勁，頸脖鎖骨上的幾枚吻痕看得他心臟梗得發痛。

他可能抓得這人有點疼，沈念輕聲討饒，「我頭暈，你慢點走。」於是楚諳咬牙，鬆了點手上力道。

今早再看，吻痕已經消褪許多。

他盯著床邊這人的背影，心裡告誡自己不能再發脾氣了，他哪有資格對沈念撒氣，至少對他，沈念從沒做錯過任何事。

只是因為自己喜歡他，這個人就活該承受自己的酸意與妒火麼，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

沈念沒有再說話，隔了半分鐘，突然回頭狠狠揉他腦袋。

力度之大讓他想到那個「腦袋被擼得晃來晃去」的表情包。

阿念。

楚諳在心裡輕聲喊。

阿念阿念阿念。

最喜歡的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