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南京，酷夏，下午三點陽光正盛，空氣中瀰漫滾燙，馬路上熱浪騰騰，迎面起風鋪在臉上滾燙幹燥。

黑色轎車平穩駛向郊外，綠木匆匆而過，停在一家私人庭院。濃密樹林下的庭院門口站著一位年約五十左右的婦人，雖粗布麻衣，好在幹凈舒適，不失禮儀。

年輕男子下副駕駛座，直視門口，筆墨橫姿、筆力勁挺的兩個大字「怡園」。

他打開後座的門，微微彎腰，語氣尊敬。

「老夫人，到了。」

車上下來一位六旬高貴女性，紫色金絲旗袍，嘴角若有似無掛著一抹淺笑，驕陽下氣質出塵。

婦人上前，「紀太太，陽老已經在等你了。」

據說從京都來的貴客，一大清早她便忙碌起來，打點院里，不敢怠慢，冒著酷暑早早等候在此。

紀婷點頭，「有勞了。」手搭在沈繼的手臂上，慢慢朝門口走去。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

形容古色古香的怡園再合適不過，傳統蘇派建築風格，翻牆黛瓦、小橋流水。

石雕、木雕眾多，工藝精湛，栩栩如生。

走廊盡頭一隻八哥胡亂撲騰，嘰嘰喳喳，不願屈居一方小小鳥籠。

「這邊請。」

順著望去，庭院中間碧竹蔥鬱，是乘涼好去處，光滑大理石桌旁一把紅木躺椅上一位老者閉眸，悠閑自得搖著手中蒲扇。

腳步聲由遠到近，老者睜開眼，坐直身。「紀婷，來了。」語氣平淡不過，暗沉的眼睛卻緊緊注視著來人，一絲溫度徐徐升騰。

只因這一句，紀婷便紅了眼眶。

一別三十載，時光無情，他們都老了。

歐陽稷吩咐吳姨奉上茶點，白駒過隙，兩人回憶往事，紀婷激動險些落淚。

「老夫人，保重身體。」銀灰色西裝筆挺，身材挺拔的男子小聲說道。

「紀婷，這位是？」歐陽稷開口。

「看我這記性忘了介紹。」紀婷懊惱，「沈繼，打小在沈家身邊長大。」

陽稷朝男子溫和一笑心中瞭然。

紀婷嫁給齊肅，她的姐姐紀思文嫁給邵向，兩家三十年前舉家北上。而沈家與齊家是表親，祖輩一起患難與共的交情不是一朝一夕。

紀婷言語間透露出沈繼是自小在沈家長大，剛才沈繼喚她老夫人便說明他並非是沈家親生。

此番前來，除了敘舊，也為看病。紀婷痼疾不見好，右腿常常夜裡疼痛難忍。

歐陽稷從醫數十載，技藝高超，前來看病之人門庭如市，一擲千金：「進屋吧，我給你號號脈。」

手機震動，沈繼接起。

那頭傳來低沉嘶啞的聲音，「咳咳，老太太如何？」

「正在針灸，你要過來嗎？」

「嗯。咳咳，十五分鐘後到。」

沈繼皺眉，忙還跟過來，總折騰自己。

他坐在涼亭中淺酌一杯冰鎮紅茶，低頭用手機處理事情。

「妮妮，回來啦，出診還順利嗎？」吳姨接過白袍女子肩上的醫藥箱，女子抬手將耳邊碎發攏到耳後點點頭，「洗洗手吧。」

「好。」

石壁上清泉順著竹管潺潺流下，一雙白皙的纖纖玉手認真擦洗，眉眼低垂，麥色笑臉，左眼眼尾一粒細小紅痣，恰到好處柔化女子過於凌厲的五官。

「我到了。」

手機震動，沈繼瞄了一眼立馬起身去門口。

邵綏遠被刺眼的陽光晃得發暈，閉眼，不舒服側頭，手背放在唇邊輕咳幾聲，見沈繼立在門口，邁開長腿走進去。

沈繼遞給他涼亭中微微放涼的一杯溫水，喝過，煩悶地解開領口兩顆扣子問道，「姨奶奶在哪？」

兩人走進廂房，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邵綏遠眉頭微微一皺。紀婷轉頭看到他，「竟哥兒來啦。」

邵綏遠笑起來，朝一旁施針的老者彎腰，「您好。」

「只怕我不過來，姨奶奶生我氣兒，回頭佳姐兒半夜從澳洲打電話過來，攪我不得安寧。」字裡行間雖有一絲抱怨，但玩笑的語氣卻讓人生氣不起來。

「佳姐兒也真是，知道你睡眠不好，自個不回老使喚你，回頭我說她。」

「別，照顧姨奶奶本就有我一份，回頭您要是說她，我更不得安寧。只要她不把米米帶來禍害我們家就好。」

「你呀，三十多的人，沒個正行。」

邵綏遠結婚五年，馬晨晨肚子一直沒動靜。竟哥兒坦言不想要，一家人愁眉不展，姐夫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就死活不上心。

「這位是我多年好友，歐陽稷，歐陽老先生。」紀婷互相介紹，歐陽稷施針的手一頓，抬頭看他，果真是邵向的孫子，玩世不恭的表象裡帶著狠勁，眉宇之間肅殺之氣旺盛似火。

邵向趕緊彎腰恭恭敬敬喚了一聲。

邵綏遠和沈繼哄得紀婷笑嘻嘻的，煩悶漫長的針灸時間過得很快。歐陽稷凈了手，喚來吳姨，「叫妮妮來寫醫囑，我去抓藥。」

「姨奶奶，我接個電話。」同時邵綏遠手機響起，他起身出去，治療室門口由兩塊獨立的竹簾門罩遮住裡面，中間有復古屏風擋住，錯過剛進來的一抹亭亭玉立的倩影。

陽雲遙拉開竹簾，「奶奶您好，爺爺讓我來幫您拔針。」她朝坐在一旁漫不經心滑動手機熒幕的男人點頭，走向靠坐在木床的老夫人走去，比爺爺的嚴肅刻板，她陽光明媚的笑容不經意間讓人放下心房，患者心情放鬆，治療效果成效不錯。

醫術她自知不如爺爺，一直以來勤勉對待，不敢鬆懈。

熟練取下細長銀針放在針包里，兩手握住紀婷的右小腿，腳掌放於床面，「您現在慢慢曲腿，然後伸直，伸縮五次告訴我感覺如何？」陽雲遙耐心幫助紀婷曲著膝蓋，力氣輕柔。

「可以慢慢彎曲，伸直的時候微微會有些疼痛，不要緊。」

紀婷的配合令陽雲遙舒口氣，笑道「針灸效果還好，爺爺正在為您配藥，待會我將醫囑寫好，您回去的時候仔細保養就好。每周找附近醫院針灸一次，疼痛會減輕不少。」柔柔的嗓音如春風細雨。

沈繼起身拉開蓋在紀婷下半身的藍色薄毯，扶她下床，感謝道：「有勞了，姑娘。」

「客氣。」陽雲遙見這人不苟言笑，也不敢過多攀談，她坐到靠窗的椅子上，執筆寫醫囑。上好的狼毫下端莊秀麗小楷浮於宣紙，書寫的速度不慢。

不知何時沈繼走到她身旁，寫藥方、醫囑用毛筆他倒是頭一回見，筆尖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女子垂下的睫毛濃密黑長，彷彿馬上就戳到下眼瞼，繁華古城郊外蘊藏著這座「怡園」一花一木、一杯一茶仿若置於過去，不屬於這浮躁煩悶的城市。

紀婷拉過陽雲遙的手，將她遞過來的醫囑放在床頭，「第一次見歐陽的孫女，長的可人兒啊。」

陽雲遙淺淺一笑，「您過獎了。」眼眸里閃爍細碎亮光。

「這是我外孫兒沈繼。」

「你好，我叫陽雲遙。」她揚眉一笑，好像聽過這名字一時記不起來。

沈繼不愛笑，在紀婷眼皮底下不敢造次，嘴角勾起輕微弧度已是極限，「你好。」

紀婷開口，「竟哥兒，出去好一會兒，怎的還不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