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4武皇寵婢

幾天後，來俊臣的傷已經好了大半。新肉長勢兇猛，傷口上陸續能感受到新肉攛掇的微癢。來俊臣便愈發躺不住，要坐起來活動筋骨。

他雖然仍在病中，卻是早已能夠自行料理吃藥等事。可是見到林天韻忙裡忙外的尋藥煎藥，他竟一時不想讓她停下來。

他尋了一處幽僻的觀景台，從書房裡找到一本不曾見過的奇書，坐在椅子里細細讀將起來。

遠遠見林天韻端著藥罐進來，來俊臣本來坐直的身子立即癱倒在搖椅里，方才捧著的古籍也掉落在木板地上。

「姑娘來了？」來俊臣有氣無力的問道。眼皮疲懶的掀了掀，右手捂住腹部，一息一動皆有一種羸弱的視覺效果。一邊還不忘伸出左手去招呼林天韻。「快坐！」

「不用客氣，此處是我的家，我知曉何處坐卧，不勞來大人操心。」林天韻不理會他那副病歪歪的樣子，可是看到他像招呼遠客一般招呼自己坐下時，還是忍不住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來俊臣面露窘色。旋即微微一笑，道：「姑娘所言極是，俊臣一時忘情，以故行此不該之舉，還望姑娘見諒。」

「無妨。」林天韻聽罷冷冷答道。眼皮都沒有動一動。可是一回味來俊臣方才「忘情」二字，端茶的手還是顫了一顫。

來俊臣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失言，卻不知如何再開口。驚惶不安的向林天韻投出一抹問詢的目光。見她沒有反應，方安心的仍舊躺下。

沉默。

良久的沉默。

空氣彷彿凝固。

林天韻不疾不徐地將熬好的藥用黑瓷碗倒出來涼著，煮了一壺茶，也挪到瞰台上，坐在細藤蘿編就的矮凳里。

來俊臣悄悄看一眼林天韻，見她一副凡俗不理的孤高模樣，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唐突了人家。

像這樣與世隔絕住在深山裡的姑娘，性子必定奇怪得緊，若是無意中把人家冒犯了，豈非不妥。

轉而又想到自己已來了十餘日，吃喝全靠人家一個姑娘打理，自己卻什麼忙也沒有幫上，心裡不免泛起一股愧疚之感。

林天韻拎起茶壺，準備斟茶。表情依然淡漠，很是涼薄。

他於是迅速捧著一杯茶，雙手遞到林天韻跟前。

「承蒙姑娘慈悲，手到病除，俊臣才得以化險為夷，不僅養好了傷，還有幸見到如此靈傑的地方，實在感激不盡。聊敬此茶，望姑娘不棄。」

誠懇之情溢於言表。平素笑容滿面的俊臉此時也難得地換上嚴肅認真的神色。頭微微低下一截，謙卑的等著林天韻伸手接住茶盞。

林天韻見他如此嚴肅的模樣，不免愣了愣神。

沒想到他居然是個極懂禮又知恩之人，看來自己對他確實太不友好了些，自救他回山起就不曾給他什麼好臉色看過，雖說確有救命之恩，未免太過了些。

念及此，林天韻頓時覺得自己行事有些不近人情。

當即心下笑開來。

「來大人言重了，我不過是下山采藥遇見了你，舉手之勞而已，不足掛齒。」說著接過他手裡的茶，笑了笑，又道：「你若是遇見一個姑娘，便叫人家姑娘叫上這許多天，那你這二十餘載不知遇到多少姑娘了，一個個的都叫姑娘，不知來大人你是如何釐清這許多姑娘的呢？」

這下輪到來俊臣愣神了。

他倒沒有十分留意過這樣的問題。平素都是這麼叫的，並無不妥呀！或者說，是他找不出有什麼理由能讓自己刻意要來記住那些萍水相逢之人的名字。

他深深的懂得，人這一生，不知道要遇著多少像林天韻這樣的人。他本非涼薄之人，奈何心間有限，既然記不住這麼些人生過客，不如還自己自由。

然而經林天韻這麼一說，似乎確乎又有這麼一回事。

他反應過來之後，微微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僵硬的臉慢慢化開，滿臉堆笑道：

「俊臣失禮，該死，該死。」話間羞愧的摸了摸束起的頭髮，搖了一搖頭，將墨發甩到腦後，抬起頭來看著林天韻，道：「如此，敢問姑娘芳名？」

林天韻一聽，「噗呲」一聲噴出一口茶來，頓時呆了。世間竟有這樣心思單純的人！眼前的男子真的是那濁氣熏陶下成長出來的人嗎？

以往風聞他在朝為官甚是心狠手辣，沒想到還有這麼稚氣未脫的一面。

「來大人多禮了。」林天韻將笑意生生憋了回去。道：「你眼前的姑娘叫作林天韻。」話間手裡把玩著一隻通身透亮的茶盞，左右觀摩，彷彿稀世之寶。

來俊臣聽到林天韻三個字時，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了。他眼皮交合，反覆幾次也無法抬眼看面前的女子。手指微微顫抖，整個人似乎受到什麼外力推擠，有些發起軟來。

林天韻，武皇最寵愛的婢女。因謀害武王爺於前年年三月判午門斬首，行刑官不是別人，正是他來俊臣。

那日，他親手抽出令牌，斬釘截鐵地扔在刑台的地板上，風捲起旌旗，行刑手得了令，頓時手起刀落，一個罪犯就被解決了。

當時的情景猶在眼前，可是眼前的人親口說自己就是那日的刀下亡魂，叫他如何能夠相信。

若果真如此，當日受刑的人又是誰呢？手起刀落，無論是誰也逃脫不了那鋒利無比的利刃的。

除非……

來俊臣如離弦之箭，從躺椅里彈起來。方才說笑的悠然情境一掃而空，陰鷙的盯著林天韻，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像吃了一隻蒼蠅。

「你果真是林天韻。」

他臉上閃過幾種不同的神色，似乎有一絲不可置信，又彷彿有幾分驚惶，還有些恐懼。

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站起來真是一個蠢念頭，如果面前的不是人，而是鬼的話，豈不是……

林天韻徐徐放下茶盞，深深看了來俊臣一眼，眼神頗有深意，臉上掛著戲謔的笑，然而來俊臣此時是一點子也笑不起來了。只聽她答道：「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