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4莫道不銷魂

夢裡，穆曉柯又回到當年那個夜晚。

星光璀璨，萬事萬物都披上靜謐和安詳。草叢裡不時響起蟲鳴，悅耳動聽，小溪徐徐流淌，叮咚激蕩於山野之間，奏出一曲盛世華歌，溫柔了歲月。

一座木屋坐落山頂，舉手可摘星辰月。

屋子上下兩層，主人家砍了山裡的木材建造，至今彷彿還能聞見那一股幽幽的木香。竹捲簾垂掛在雕花木窗的後面。縫隙里依稀可見一抹銀白。

林天韻煮好晚茶，一切收拾打點完畢，於是將小機子搬到瞰台上，拂袖坐下，端茶細品起來。

山裡的夜從來都是寧靜的。

胖松鼠穿梭在檐上枝頭的細碎響動，至夜亦不肯休憩的草蟲，追逐同伴的斑鳩，忙著歸巢的燕雀，都給這份寧靜添了一筆別樣的風姿。

林天韻今日穿了一條月白的裙子，坎肩懶懶的搭在肩上，髮髻不曾挽起，三千青絲如瀑垂掛，長到腰際，綿延拖沓到木地板上，月光下顯得有那麼幾分詭異的美。

她坐在月華滿地的瞰台上，賞著天上那一輪光彩奪目的明月，旁邊眾星失色，月的張狂與不羈一覽無遺。

屋子四圍植了湘竹，在這個盛夏的夜裡隨風搖曳，加上夜色朦朧，頗為迷離，風姿綽約。

這是個不染世俗的清凈去處。林天韻在這裡獨自生活了三年了。

就在木屋的不遠處，一束寒光刺破這美好的光景。風像暗夜幽靈一般，不知來處的陡然冒了出來，竹簾晃蕩，窗外的竹枝一陣顫動，窸窸窣窣的飄落一群飛葉，宛若離魂之軀，任人擺布般飄搖墜地。

「哐!」

一聲清脆的金屬落地的聲音劃破這夜的寧靜。盛夏的光景，卻泛起一絲寒意。

林天韻右耳一動，察覺這細微的聲音。舉杯的手依然停在唇畔，左臂搭著桌案，一襲銀色紗襦葳蕤徜徉在梨木地板上。一陣風吹來，燈火搖曳。

良久，不見動靜。

林天韻放下尚有餘溫的茶盞，起身掀開竹簾出門來。手裡提著一盞燈籠，緩緩向發聲地尋去。

尋出不遠，林天韻依稀聽到一陣微弱的喘息聲。

再走幾步，一個書生裝扮的男子倒在血泊之中，雙臂掛滿刀痕，腰腹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淋，月色掩映，詭異非常。林天韻不由一驚，本以為是有人上山求藥，沒想到卻是個落難之人。

林天韻嘆口氣，這多難之年，怕只有這深山老林里可以得寸許安生之地了。她上前探了探來人鼻息，尚有殘氣。

她又起身查看了周圍，而後回到男子身畔。當燈籠的微光映到男子臉上時，林天韻心裡一顫。奈何醫者父母心，她還是將男子扶回家去。

離兩人不遠處，一對陰狠的眼睛死死的盯著他們，臉上寫著難以置信。

「居然是她？」眼睛的主人低沉咆哮，「居然是她！」

林天韻將男子扶上藥房，洗凈雙手，就開始給男子處理傷口。

男子穿的是金絲蜀錦裁就的袍子，看到前胸衣服上的紋路，林天韻心道：官居高位，落得如此地步，許是平素造孽深重，乃有此禍吧。

當剪開男子腰上的袍子時，他疼得從昏迷中微微醒來

睜眼的瞬間，恰見林天韻握著鋒利的剪刀朝他走來，男子突然情緒激動。

「奸賊，休想害我！」

話間一把打掉林天韻手裡的剪刀，從木台上猛直起來，揮手砸翻一旁的藥盒，頃刻之間打落一地的草藥和金針。抬眼狠狠瞪著林天韻，眼裡彷彿能飛出利刃將林天韻碎屍萬段。

「你要是想活命，就給我安分些。」林天韻不動聲色，弓腰撿起散落一地的藥品，並不生他的氣。「火氣這麼大，看來你不止患了外傷，內傷也傷得厲害，再不治，怕急火攻心，回天無力亦未可知。」接著仍舊走近男子，繼續手術。

男子經不住疼痛重新墜入昏睡，可是未及林天韻抵達，他又警惕的睜眼，強撐著坐起來，看著林天韻大吼道：「你以為你是誰，居然敢這樣和我說話，本官是死是活與你何幹？」

「你……給我……出去。」由於動作略大，他咬緊牙關緩緩擠出這幾個字。左手扶著腰腹，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他仍撐著坐起，不料體力不支，從木台上跌落，砸在木地板上。

「不知死活。」林天韻不理會他的無理取鬧，繼續上藥。

男子還想抵抗，無奈虛弱至極，徒勞地動了動，最後實在撐不住，只能任林天韻擺弄。

他身上那一條條觸目驚心的傷口，皮肉掀翻，顏色由紅入黑，泛著慘淡的白，有的地方竟然呈現烏青，林天韻從始至終不敢直視。

當一切料理完畢，已是次日凌晨。

林天韻抬手抹額，暗暗鬆了一口氣。可算是將眼前的男子從鬼門關上扯回來了。

因著一晚上的疲勞，林天韻顧不得渾身血污，倒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皮掙扎了幾個回合，終於扛不住，墜入沉沉的睡夢中去了。

若不是男子痛苦的呻吟，林天韻怕是要永遠睡去不醒來了。

林天韻抬眼看了看窗外大白的天空，扶額起身。衣裙上還殘餘著昨日救治男子時留下的血跡。她顧不了這許多，徑直朝男子躺著的木床走去。

才靠近，便發覺男子已然醒著。

「是你救了我？」男子幽幽開口，語調里不似昨日怒氣沖沖，倒彷彿含了深深地感激之情，又彷彿摻雜著三分劫後餘生的慶幸。

「除了我，這世間恐怕難有第二個人願意救你吧，來大人。」

男子一聽，如迴光返照一般從床上驚坐起來，用不可置信的口吻，道：「你怎麼知道的我？」

「來大人聲名遠播，小女子豈有不知之理。」林天韻面色如常的回了他的話，一面整理昨日打開的藥箱。若不是為了給他取藥，她才不會勞師動眾打開那個幾年不見天日的藥箱。

面前的男子有些低落。

「我並非你想的那種人。」男子終於還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他便是當朝大理寺典獄司來俊臣，惡名昭彰的酷吏一名。

林天韻並不理會這些，只道：「我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既然上了伏碧峰，就要遵伏碧峰的辦法，不要給我鬧什麼幺蛾子。傷好了就請下山吧。」

來俊臣看著轉身出門的林天韻，嘴角莫名噙了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