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二十一」

尚少主生活在尚水宮，每日看流池傾瀑，閱書修練，每夜伴銀漢星輝，無夢入眠……

他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只從來沒有機會。

他問父親，自己是不是生得又笨又傻，所以別人都不願跟他做朋友？

父親不說話。

又問父親，自己是不是長得又寒又冷，所以大家都對他避而遠之？

父親不說話。

再問父親，自己是不是又任性又胡鬧，所以連親爹都不想和他說話？

父親不說話。

敢情實在令人沮喪……

千水喜歡聽江湖的故事，無奈父親總是什麼都不說。然而有點小安慰的是，『家常便飯』會不時為他帶些新書回來尚水宮。

這日，千水完成了父親的功課，又獨個躲在高高的飛瀑樓上看書。書上講述著許多江湖的恩怨情仇，其中有段關於一位劍俠……

那劍俠手執三尺青鋒，白衣如雪，紅塵中，邂逅了一位任性逃跑的公主。

二人由此踏上了紛繁浩蕩的江湖之旅，在一段又一段的患難甘苦裡相識相知，更相愛相許，諾下誓約。

但後來，公主又被抓回了那個冰冷寂寞的深宮，白衣劍俠為帶走她而不惜一切，敢然與天為敵，血戰刀山火海！

遺憾是，公主不能讓劍俠為自己失去一切，於是在寒冬降臨的夜裡，獨自走進了一片漆黑的深淵，從此消失於世間……

故事最後，劍俠守著二人共同的誓約，在茫茫的紅塵里尋找了一生，亦等待了一生。

千水看完後在被窩裡哭了一夜，心情久久難以平伏。

第二天一早，千水只帶了顆球就說要離家出走，決定去尋找那個白衣劍俠，幫助他帶公主離開深淵，從此兩人可以不顧一切的遠走高飛，永遠在一起！

遺憾是，他還沒踏出家門五十步，就給父親連人帶球的揪回了尚水宮，更罰他一個月不準離開房間半步！

哎……

尚宮主站在止水如鏡的湖面上，一色碧藍連天蓋地，美得動人心魄。

千水抱著永凝珠依偎在父親身旁，低聲問：爹，情是何物？

以為父親又是不說話，意外地，父親俯身抱起了他，在耳畔輕輕告訴：是一個秘密……

…………

那秘密，就藏在不為人知的寒淵深處……

有夜，千水做了個夢。

夢裡，他光腳踏著飛流而下的湍瀑，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湖底的寒淵……

巨鯰游過身旁，龐大的魚軀抹來一片濃濃深影，他伸手摸去，只覺指尖觸到了一層凌冷堅硬的冰。

寒淵之中，一切儘是寒冰。

他走到深處，看見父親在那裡，懷抱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穿著紅艷如血的輕衣，雙眸安靜地闔著，纖細的身子一動不動，不知是生是死……

正驚訝疑惑，心口突然傳來一陣撕裂的感覺，像被千針萬針扎入，痛苦得令他難以自抑的大哭起來！

……爹，爹！

叫喚著，一股熟悉的寒氣逼入了他體內，把他全身盈盈佔滿，感覺強烈又平靜，凜冽又溫和。依稀間，他身體無力地躺在一片幽藍的冰上，永凝珠靜伏於旁，碎光點點的白霧瀰漫，繚繞著他剔透如冰的酮體……

寒淵極盡凜寒，但他一點也不覺冷，體內寒氣如水般緩緩流動著，滲入血液，與他融為一體。他微微仰起呻吟一聲，只覺那寒氣又順著血液灌入了心臟，最終留在深處，化作止水……

空氣太安靜，他聽不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有些害怕。彷徨欲哭時，一個懷抱把他溫柔擁緊，似安撫著他，慢慢地，使他又沉眠下去……

夢醒後，千水看見到父親就在枕邊，安靜伴著自己，心臟怦怦跳動。

爹……

父親張開深邃的眼眸，平靜問他，千兒感覺怎樣？

感覺很安心的他天真一笑，浮於池水的大床晃了晃。

朝陽出雲，一夜又過。

……

這夜，尚千水醒來了。

他撐身坐起，薄薄的絲衣滑落光潔肩膀，露出心口幾片紅艷如血的花瓣，他伸手扯回衣服，攏緊了些。

茫然望向四周，依然是白玉水簾，流池幽淌。

但漸漸地，房中瀰漫起一片凌冷的霜霧，越來越濃，幽藍的碎冰點點浮蕩，凝光如幻。

「這是……」

看著白霧中的幽藍凝光，尚千水身體微微顫抖。

「你走了。」

玉石之聲，空靈深邃。

「爹？！」

尚千水一震。

夜風吹來，翻起了優雅的長袍。凌霧散開，挺拔頎長的身姿玉立於星辰，青絲飄逸，美若天人。

尚千水落床，傾身跪在地上，向著那抹幽藍的背影，輕輕喚了聲，「爹……」

「千兒。」

夜風中的男子沒有轉身。

「爹，我……」

一言欲出，沉默又止。

「你想走嗎？」

玉宮靜謐，流水無聲。

樓外，夜空無月，繁星璀璨。平靜的湖面倒映著浩瀚星辰，還有星辰下的萬水千山……

良久，尚千水垂下頭，闔起眼瞼，「爹，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夜風又吹，男子的長髮飄起，一色碧藍的長袍在夜色中逸逸幽邃，彷彿一片深不見底的湖水……

「十日。」

「爹？！」尚千水驀地抬起頭，眸光爍動。

「十日後，回段瀑山。」

平靜，空靈，止水無瀾……

「爹，謝謝你！」

尚千水有些激動的蹦起來，上前想抱住父親！然而眨眼間，那美幻縹緲的身影已消失於星空之中。

凌冷的夜風呼呼不停，湖面沒有一絲漣漪。尚千水站在樓台上，愣愣望向北微的天樞，再一次深喚……

爹……

……

…

「千水？」

耳畔有個聲音響起，天幕星辰漸漸淡去，朦朧視野中出現了一張玉樹臨風的臉龐。眉目清新，長發玉冠，衣襟一絲不苟。

顯然，他來見他之前，是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的。

尚千水準靜地躺在四平八穩的床上，凝望眼前之人，究竟不知此刻是身在夢中，或是夢中的夢中……

「你是誰？」

他微微張口發出一聲，那聲音切耳真實，意識已正在蘇醒……

男人一笑，「我們終於見面了。」

惺忪的他獃獃回道，「我們見過面嗎？」

「曾經見過面，但很久沒有見面了，現在又能見上，所以才說，『我們終於見面了』。」

聽著，尚千水笑了，但覺心臟有些隱痛，只好把手捂住心口，輕輕轉過身，「止棄……真是你？」

「是我。」

「啊……」

重逢不易，卻只有獨望無言，然而望得太久了，臉頰又開始有些燙紅……

高止棄看著他，從懷裡掏了雙事物遞予道，「這個還你。」

尚千水一看，「是我的舞鞋！？」

「記著，以後別再隨便跟人走了，知道嗎？」高止棄一嘆，究竟不知為何，對這呆瓜罵不出口。

尚千水把那雙鞋子揉緊在手中，目光凝凝向他，「止棄，對不起……」

高止棄一愕，「怎麼啦？」

尚千水道，「我答應過要和你打架的，但那天晚上竟然自己一個跑了，真的對不起……所，所以，這次我決定親自出來找你，無論如何也要和你把這件事情做到！」

這話間心臟直跳得厲害，生怕自己又會不爭氣的情毒發作而『死』過去，於是說得很急。

「千水……」

高止棄聽了後又一愣，原以為要跟他前因後果語重深長的說話一番，不想這人兒會是如此幹脆直接地向他認錯道歉，還堅持無論如何也要和他做！

很好，高止棄自問十分喜歡他的這種態度。

他道，「既然如此，我們現在就來做吧，好不好？」

「好！」

尚千水答著剛要坐起，不料身子未得恢復，腰肢半挺又軟的往前一墜，胸前那顆永凝珠險些又撞上高止棄心口！

高止棄當即一額冷汗，雙手摁住他肩膀，把人按回床上坐好後又瞄了眼他胸前的球，說道，「咳……當然了，做是一定要做的，但這事情也有前後之分。所以在做這事情之前，讓我們先來做一件做這事情之前要做的事情，好不好？」

「哦，好啊……」尚千水抱著球，懵懵答道。心想：原來這件事情還有分事前的事情和事後的事情？？聽起來很複雜的樣子。

「嗯……」高止棄松下一氣，轉身站起。

「止棄，你要去哪？！」見他莫名離開了自己床邊，尚千水心裡一緊，急忙叫道。

只見高止棄走到那張唯一的破木桌旁，端起了只碗，那上面還冒著幾縷白煙。尚千水豎脖子伸去一看，原來是碗熱氣騰騰的面！

「吃面嗎？」

高止棄笑了笑，坐回床邊，把碗遞給尚千水。

都說他人品不堪，所幸未算喪盡天良。自那夜尚千水突然不省人事後，他已守在這裡等了整整一天，這下總算等得他醒來了，儘管心急成事，但也想到這呆瓜定然已十分虛弱，便不作乘人之危。

「事情可以慢慢做，現在先來吃點東西，才有力氣。」

長生鏢局家徒四壁，廚房余料僅夠高止棄準備這小小的一碗面，不算關懷備至。

看著眼前這碗素麵，尚千水呼道，「啊，這裡面下了什麼藥？」

無意找糗，只因想起阿飯說過『江湖人喜歡下藥』，於是心裡一直好奇著，到底什麼藥？？

「什麼藥？？」高止棄蹙了眉頭。

尚千水一愕，怕是自己又說錯話了，便抿著唇的伸手去接那碗，未想指尖觸及一碰，一碗熱騰騰的面竟霎間凝固成了硬邦邦的冰！

「啊！」他連忙縮回手。

高止棄大呼一吸，舉起手中冰碗看了看，問，「你平時如何吃飯的？」

「我……」尚千水低道，「我不怎麼吃東西的，一直都不會餓。」

「一直都不會餓？！」高止棄眉心一凝。

尚千水只得緊張道，「爹說修練內功的人都是這樣，沒關係的！」

「你爹？！！」高止棄站了起來。

尚千水一顫，先道，「止棄，不準你又說我爹的壞話！」

兩人四目相向，彼此沉默地對峙了片刻，尚千水先別過臉，不再看他。

又僵了好一會，高止棄嘆下，把冰碗放在一邊，與他喚了聲，「千水……」

這個渾身冰冷的人兒是『死里活來』的，自己有些話，非常想問他……

「千水？」又喚了聲。

尚千水抱著永凝珠，一言不發。

高止棄問，「千水，你想不想到外面逛逛？」

「外面？！」尚千水聞言轉頭，眸光一閃一閃又一閃！

沉默的僵局悄然而轉，氣氛又再活潑起來。

「嗯，去嗎？」

瞧他一聽能到外面玩就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果然呆瓜就是好哄！

「可是……我…我……」回想起自己被人群驚怪圍觀的景象，尚千水又有些猶豫。

或許知他心中所慮，高止棄伸出一手道，「別擔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止棄……」

那厚實的掌心血色紅潤，看起來很溫暖，充滿令人安心的力量……不再猶豫的，尚千水一把握住了它！

「啊！」

這一聲，是高止棄的。這般事情他並沒有忽略，只是一時忽略了！！

「止棄！」

那被寒氣冷成極其痛苦的表情把尚千水嚇得一慌，急忙鬆開了手，為他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啊！！」

這一聲，也是高止棄的。在他倒向尚千水身上時，心口撞到他胸前那球了！

連串熟悉的過程，此刻感覺更帶強烈！鑽心蝕骨的寒氣如浪潮翻騰不息，簡直好不痛爽……

「啊啊！！」

這聲是尚千水的，只因林孤涼和十二笑在樓下聽見有人慘叫，都衝進來看，始料未及的一幕，讓大家都嚇了大跳！

「我，我，我們要吃面，於是就在床上這樣……然後手一握，就，就這樣……」尚千水漲紅著臉，竟不知自己為何要向他人緊張解釋？！

「你們……」

看著交疊在床上，臉色還又紅又青的二人，林孤涼困惑道，「吃面就吃面，非要弄得這麼情苦……啊！」

挺著一口氣勁，高止棄抄起邊上的冰碗扔去，「吃你的面！」

手疾眼快，林孤涼一把接住！

但見高止棄還想找個東西繼續扔，十二笑瞄過那盆薔薇花，隨即推了林孤涼出去，「呵呵呵，大家都沒事就好，你們繼續吃面吧。」

走時，隨手關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