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二十」

漆黑的大街寂靜無聲，月亮被濃雲遮掩，光影黯淡。一抹燈籠照著森森道路，得以穿回衣服的林孤涼帶著尚千水來到了百通客棧。

這家越良城最出名的神奇客棧，便是高止棄的家。

「到了，就是這裡。」

抬頭望去，尚千水先是一愣，然後又是一愣！

眼前一座兩層高樓，樓頂穿了個矚目的大窟窿，又見樓身千瘡百孔，露台門窗全是支離破碎，整個幾乎找不到一處完好。而最不可思議的是，這棟樓的地基竟是個空蕩盪的大坑，底下僅以一根木樁支撐著，在夜風中『吱呀呀』的左晃右晃，搖搖欲墜卻久久不墜！

如此一棟玩意竟能存在世間，簡直有違天理！

高止棄真是住在這裡？！

見尚千水愣在原地，林孤涼道了聲，「快進去吧，說不定那傢伙就在裡面了。」

『百通客棧』的四字牌匾下，大門敞開著，從不關鎖。因為門是破的，也根本沒有鎖。

尚千水抱球快步跟上，進門後，見客棧里漆黑一片，林孤涼把燈籠掛到柱子上，駕輕就熟的在櫃檯前取出一盞油燈和火摺子。

點亮燈光後，尚千水逐漸看清了客棧內的一切……

橫樑豎柱痕損斑斑，桌子長凳缺邊少角，地板陷了幾塊，護欄也破了幾處，所有都是東歪西倒，整個滿目瘡痍的景象……

高止棄真是住在這裡？！！

「他房間在樓上。」林孤涼舉燈走在前面，領尚千水步上架在左側的一排樓梯。

皆因地基僅由一根木樁撐著，人走在地面上時刻搖搖晃晃的，好不驚險刺激。尚千水一步步地小心走著，心情矛盾複雜。

高止棄寧願過這種破瓦頹垣的生活還要堅持為他修水閘，這份心意令人感動。而同時，這個破破爛爛的地方又讓尚千水覺得……好特別，好有趣！

拐過轉角，兩人來到一排房間前。

「這裡就是。」

林孤涼伸手推開房門，尚千水湊過去，心裡怦怦直跳……

澄黃的火光照進房間，裡面空無一人。

「噢，那傢伙好像沒有回來。」林孤涼聳肩道。

臨別前，兩人曾約好在長生鏢局再會，但十二笑說他正在街上跟大群女人鬧得熱火朝天，林孤涼聽了半信半疑。然而直等到日落西山仍不見人來，也就信了。於是趁這夜深人靜帶尚千水來他家尋人，不想還是撲了個空。

「止棄……」

尚千水在房內四處張望，終究失落一嘆，背身靠到牆上……

「小心！」林孤涼只知喊遲了。

尚千水感覺後背一空，整個人向後摔了個仰翻！爬起來一看，原來牆上穿了個大洞！

不，這還不是個普通的洞！其形狀是人的軀體，以四肢大張的姿勢在牆上直面穿過的！

深吸一氣，尚千水驚訝望向與之正對的另一面牆，發現那上面同樣穿了個人形大洞，但姿勢有所不同，是雙手高舉腿劈開的動作！

心血來潮，又爬過大洞跨進隔壁房間。不出意料地，看到對面牆上同樣有洞，姿勢是頭朝下屁股向上！

被這些洞吸引著，尚千水繼續爬過去看……

這面的姿勢有點像正面蹲坑？？

這面看起來像在騎馬！

這面氣勢像大鵬展翅衝天，可惜勾了個蘭花指。

這面有點難度，要衝天而起還雙腿後曲墊頭頂！

這面是個極其豪邁誇張的奔跑動作！

當翻到最後一面時，尚千水看不見有姿勢或形狀，只發現牆上有個洞孔，不大不小，約摸一根指頭寬，不明所以？

數下來，共有九面牆壁，分別穿了一個小孔和八個人形大洞。表面看像打鬥留下的痕跡，但究竟因何構成這種畫面，令人費解。

尚千水猜不懂，只看著牆壁上的洞，心中驀然想到了某個男人……

無劍之劍，不羈浪蕩，那男人是個十分厲害的劍客。其性俠骨柔腸，為情不顧一切，以一生的瘋狂換一世的無憾。

「奇怪，難道今天他爹把客棧關了？」林孤涼在客棧里轉了幾圈，撞不見半個人影。

百通客棧接待留宿，平日夜裡總有幾個房間亮著燈，甚至還徹夜打架。但見今晚整座客棧孤燈黑火，猜那爹大概是出門在外了，便道，「我們先回鏢局吧，或許他又到了那裡。」

尚千水沉默地點點頭，跟林孤涼走出了客棧大門。

他走得很慢，不時回頭望向那座晚風中搖搖晃晃的百通客棧……

夜幕星光閃爍，點綴了它歪歪扭扭的輪廓。

驀地，一股感情湧上胸膛，強烈得使心臟掀起撕裂的劇痛。尚千水不顧一切，像要用盡生平所有力量，向漫無邊際的夜空大喊！

「高止棄，出來打架啊！！！」

……出來打架啊！！！

……來打架啊！！！

……打架啊！！！

……啊！！！

嘹亮的聲音充滿了淋漓盡致的抒發，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回蕩起了陣陣震響！

先被他這聲嚇了大跳的是林孤涼，然後是兩旁的左鄰右里，最後蔓延至了整條大街。一排排黑漆漆的窗戶次第亮起，花盆鐵鍋馬桶蓋應有盡有，沖著那個擾人清夢的雜訊來源----尚千水，砸去！

「啊！」

這聲是尚千水的，因為他終於看見高止棄了！

他從一堆麵粉麻袋裡冒出，疾風跑來橫抱起他，避過滿街橫飛的雜物，縱身躍上半空！

「止棄……」

眼前的男人蓬頭散發，臉上沾滿麵粉，但依然是那麼的玉樹臨風，一如最初。

「是你？」高止棄一眼不眨地注視著尚千水。

「是我！」 尚千水激動地點頭向他。

夜風呼嘯，掩蓋了滿城喧擾憤罵，星辰之中唯見一雙深影似幻，彼此絲髮交纏，難解浪漫……

「你沒事了？！」高止棄擁著他冰冷又柔軟的身體。

「止棄，我來找你了……」

這刻，感情在被情毒撕裂著的心裡湧起，重逢的喜悅每添一分，劇痛又更深一寸。

「可是，你怎麼離開尚水宮……」高止棄想問，但見尚千水極痛苦的臉色，心猛然一提，急忙抱緊他，「千水？！」

「我答應過你……」

尚千水堅持著，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那句久候在心的話告訴他。無奈情毒來得太急，情根生得太快，不予他再多一刻的機會，已將心狠狠撕穿……

眼前，紅艷如血。

。。。

煙水間內，一壁高聳的玉晶鏡瑩瑩閃爍，正映出一雙青藍擁抱在夜空中『你死我活』的畫面。

男人坐於鏡前，正透過摩星派秘術----回心轉意，清晰觀知到了這幕情景。

半響過後，他嘴角微彎，「是打架嗎？」

穿過清涼的洞穴，男人悠悠走出煙水間，到洞口時，目光瞥過那座被砸去大半邊的假山，輕出一聲……

「哼！」

晚空月光圓亮，皎白的長袍掛在屏風上隨風搖曳，優雅的身影若隱於裊裊煙水，乘著玉晶杯的小托在青酒醇香的溫池上盪蕩漾漾，杯中酒香飄溢，修長的五指將之執起，對月邀舉，然後貼至唇邊，淺酌一口，愜意悠然。

花芳不再有，酒香更沁心……

呻吟一聲，男人舒展四肢，讓身體浸泡在酒池中，慵懶的餘光飄向竹林深處，唇邊微微一彎，「姑娘，你們非禮了。」

呼呼風過，林中四位女子各立於一根竹枝上，嫣衣紅裳，薔薇刺印。

男人笑了笑，「原來是『詩情畫意』，別來無恙。」

只聞琴音先至，瑟色錚鏗和鳴，簫笛悠揚相伴，在靜謐夜色中，徐徐奏起一曲醉月吟風……

曲韻清幽，聲聲悅耳動聽。一曲既盡，餘音收勢，見四人已圍至池邊四面，不出五尺。

男子獻出掌聲，「好曲。」

「作贈一曲，以還進闖非禮之失。」說著，詩從琴中抽出一柄細長輕劍，「取血滿劍，以償褻我少主之罪。」

「要血？」

男人淺笑，指尖在掌心劃開一道長口，殷紅的鮮血流出，他看著，揮去一掌，風中染了甜馥的味道。

眨眼一剎，只見詩的細劍已注滿血光，皎月清輝下，竟是攝人心魄的緋紅。

「可以麼？」男人又一笑，執起晶瑩剔透的玉晶杯，飲盡了杯中溫香的青酒。

「如此，百花侯已死。」詩把染滿緋血的輕劍收回琴中。

男人歪了歪頭，動作顯得幾分任性，「死因為何？」

「在自家的浴盆里淹死。」情冷冷的拋給個提議。

「那可是千丈畫仙百花侯啊……」男人悠悠拂動著溫池裡的水，「就不能體面一些？」

「為了作畫痴執成狂，最終忘記吃飯而餓死。」意給他的第二個提議。

畫聽罷擰了眉頭，「就不能更簡單直接的，在走路時撲死？」

濕過酒池香氣的手指輕點著雙唇，男人靜靜想了會，慵媚一笑，「為得尚少主之心，不惜以命相許……可以麼？」

詩沉下臉，「少主之名不能與你的偽身共存一話。」

男人隨即擺出一副撒手不幹的姿態，「不能與尚少主共存一話，那是死而不甘，我就不要死了。」

「你！」詩切齒欲罵，但作為殺手的心性使她很快冷靜下去，「你想怎樣？」

男人悠悠道，「千丈畫仙百花侯與為他入畫的第一百位美人邂逅紅塵，一霄良緣佳夢，從此只覺天下美色不過浮雲。為求攜手永世，雙雙魂歸千丈畫卷，任焚火燒燼，從此人間再無仙蹤……可以麼？」

「隨你胡作。」詩額角抽了抽，然後換上鄭重的語氣又道，「那夜薔薇樓中，本應負責接待閣下的薔薇笑無故而去，讓他人冒充頂替，誤致此番事端，是為我方之過。」

「哦，有尚少主親身作陪，我倒樂在其中。」

詩淡道，「這次過失將由薔薇樓負責。依樓主之言，可讓閣下提出一個要求，以作補償。」

「要求？」男人含笑，又飲下一杯。

「任何要求。」

「那就讓尚少主再來陪我一晚吧！」

四人目光一致的瞪去。

「不可以麼？」男人倒不收斂。

「可以。」

詩冷著表情，以雙手捧出一個精緻小巧的木盒，「這是樓主吩咐，一旦閣下提出這個要求，就必須將之交給閣下。」

瞟過木盒，男人笑道，「薔薇樓主真是個心思細膩的人，請替我謝過她。」

詩將小木盒放置池邊，「閣下打算以何身份駕臨？」

男人輕輕搖晃著手中玉晶杯，凝視那映於酒中的皎白月光……

「圓月皎白映清輝，溫池青酒與共醉。金冊《武林榜》位五有一酒中奇人，白衣勝皎月，身盈滿酒香，千杯不醉，號名醉月君。」

「那麼，薔薇樓將恭候醉月君大駕。」

詩留下這句，隨之與『情畫意』一起，閃身消失。

呼風過後，幽幽竹林再無人影人聲，一切歸於靜謐。

男人笑意依然，泡過一澡後，身心舒暢無比。他拿起那個精緻的小木盒，輕步邁出溫池，取了那件皎白長袍披上身肩，隨手把那髮髻上的木簪一撥，墨色長發如瀑傾瀉，揚揚飄逸，風采魅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