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間，李宣將事情一五一十告訴母親，原以為會得來母親一如既往地支持，卻不料是漫長的沉默。

李母放下手中的竹筷，垂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娘？」李宣有些不安，輕喚道。

「不同意。」

李母聲音有些啞，像是憋久了的氣找不到疏散的地方。她深呼吸了幾下，又重複了遍，嗓音微微提升：「我不同意！」

猝不及防的反對宛如一盆冷水澆滅了李宣整日的希望，他緊抿著唇盯著母親，半天才開口問道：「為什麼？」

「山下不安全，娘不放心，你好好待著別亂跑。」李母發覺自己剛才的反應有些突兀，這會兒緩下嗓音，邊拍著李宣的手背邊柔聲安慰道，「娘這樣挺好的，有吃有穿，還有這麼乖的兒子日夜陪著，什麼都不差了。」

「你的眼睛需要治。」李宣悄悄握緊手裡的竹筷。

母親向來是個情緒平和，有話直說的人，偶爾沖他責罵也是因為他做錯事。

可這次的事，李宣自認無錯，那母親突然激動的表現就顯得那麼不同尋常。

李宣覺得她有事瞞著自己。

李母笑了下：「傻孩子，阿九不是說了嗎，這人吶不是用眼睛看就行，用心也是一樣的。我眼盲，但心眼一直都看得請清楚楚呢。」

李宣看向母親灰濛蒙的雙眼，那雙眼裡再也不像幼時那樣能倒映出他的模樣。

他想讓母親看到他，不是靠心，而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從小到大，母親說什麼他都認為是對的，永遠都是無條件順從，但這次，他反抗了。

「我還是要去找桃將軍。」李宣倔強道。

聞言，李母臉上的笑容瞬間垮了，她一巴掌抽在李宣的身上，怒道：「不行！不準和桃家有關係！」

這句話把李宣震了下：「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李母氣得起身走了幾圈，胸膛劇烈起伏，可這股氣怎麼也壓不下去，憋的她有些疼，「你當桃家是什麼地方！幾條命都不夠你花的！你要還當我是你娘，就不準去！」

罵完，李母扔下還怔愣中的李宣獨自一人摔門進屋。

她從枕下摸出了一串硃砂鏈，摩挲著，思緒萬千。

好容易太平的日子，她怎麼敢再回到從前擔驚受怕的時候。

就算讓兒子受了委屈......也總比......

李母坐在床上深深嘆了口氣，對著硃砂鏈喃喃道：「宣兒，別怪娘。」

李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中不斷回想母親的反常。

順從母親，還是忤逆母親......

他的心中彷彿有兩個小人在打架，打得天昏地暗直讓他煩躁。

他閉上眼，想驅散這股鬱悶，卻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那隻狐狸勾著唇在沖他笑：「小郎君，你想怎麼做？」

李宣猛地睜眼一個翻身而起，他透過窗戶看了眼母親小屋的方向，握了握拳，打定主意：「對不起。」

清晨，李母剛推開屋門就踢到了一個瓷缸，她疑惑地緩緩摸下去，竟是摸到了兩個缸。

一個缸里盛滿了水，另一個應是些蔬果。

分量極大，兩人吃估計都要花上十天半月。

李母摸著蔬果什麼都明白了，這會兒再氣再追也無濟於事。她頭次有些惱怒她的眼盲，沒能及時阻止翅膀硬的臭小子飛向狼譚虎穴。

李宣其實還沒離開，他依舊不放心母親，這時遠遠躲在一棵樹後，將母親的表現盡收眼底。當看到母親空洞地眺望遠方，眉目緊皺時，他的心像被狠狠踩過一樣，疼得喘不上氣。

但他如今必須得狠下心來。

他朝著李母深深鞠了一躬，輕聲保證：「對不起娘，請您放心，我找到桃將軍後馬上就回來，不會和他們多有牽扯。」

拿了白銀就走，入府吃喝不愁的差事與他無關。

只有他自己聽到的告別，生出了無限的寂寥。

李宣最後看了母親一眼，終於頭也不回地走了。

似有所感似的，李母朝李宣躲過的那棵樹看過去，但入眼的，永遠都是黑暗。

桃酒銷百無聊賴地窩在樹上等馬車來，看他副將給他的傳話，最快也得一日。

一日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但他現在沒人可逗，光是等著實在無聊地發慌。

就這麼看著鳥兒在枝頭成雙入對，耳鬢廝磨，桃酒銷終於坐不住了，他吐出嘴裡銜的草，翻身下樹。

先去找點樂子再說。

可誰知，他剛跳下來就發現樹下站著一個人，這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桃酒銷愣了一瞬，但隨即很快反應過來一腳蹬上樹幹，將自己推遠些。

樹幹搖晃，紛紛揚揚下翠綠的葉子鋪蓋上樹下站著的人。

桃酒銷站穩理了理衣裳，這會兒才帶上笑容朝來人說：「不好意思啊，沒注意。」

那人聞聲抬頭：「你怎麼又在樹上？」

這人不是誰，正是李宣。

桃酒銷臉上的笑容在看到李宣後肉眼可見的放大了，他緩步走到李宣身邊，替李宣摘去那滿身的落葉，低笑道：「是啊，怎麼就這麼有緣，我剛下樹就又碰著你了？你說，我們這是不是命中註定的緣分？」

李宣看進桃酒銷笑彎的眼，那雙如寶石般澄澈的黑眸中清楚倒映出了他的模樣。

沒等他再多看幾眼，就見桃酒銷俊眉輕皺：「你哭了？」

李宣愣了下：「沒。」

「眼睛都紅了。」

桃酒銷摸上李宣的眼，拇指在眼下輕輕蹭了蹭。帶有薄繭的指尖輕柔地掃過，涼涼的，有點舒服，李宣沒能躲開。

「怎麼了？」桃酒銷問道。

本該是遭人厭惡的聲音，這會兒卻讓李宣怎麼都討厭不起來，甚至還想從這人嘴裡多聽幾句。

什麼都好，只要是這人說的。

他一時間想將所有的委屈都倒出來，給自己的煩悶找到一個宣洩口。但他沒能說出來，只是像抓著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桃酒銷的手。

桃酒銷手被抓疼了卻恍若未覺，只靜靜看著在他面前垂著頭的人。

一直都倔強的人此刻卻彷彿脆弱的不堪一擊。

是個小孩，還是個像被冤枉後找不到人依靠的委屈小孩。

「沒事。」桃酒銷道，「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