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易行把一塊蛋餅塞進嘴裡，毫無心理負擔的模樣把班長急的跳腳。

「陳易行你快點過去吧！」他說。「感覺事情不小欸，林宗翌他媽媽也來了！」

陳易行臉色這才變了變。他放下筷子，淡淡的點了個頭，然後站起身走出教室。

「怎麼了？」康璽放下課本向班長問道。

「不知道欸，好像陳易行打架。」班長說。「林宗翌他媽跑來大鬧，班導他們剛剛一直在哄她。」

打架？康璽闔上課本，趴到桌上。

陳易行沒有打架。

康璽身高不怎麼高，長相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又不常和班上的人說話，因此有時候林宗翌也會找他麻煩。不過畢竟他常常和陳易行混在一起，個性也沒有白耀翰那麼柔弱，問題一直沒有很大。

直到昨天陳易行翹課去菜市場幫忙。

放學後同學們陸陸續續的離開了，只剩下教室一頭的康璽還坐在座位上讀書、另一頭林宗翌和他的朋友們在教室裡嬉笑打鬧。

康璽剛寫完了化學講義，翻開英文課本和筆記本開始整理筆記。但他才剛把單字範例句寫完，就有一團紙球飛了過來，掉在康璽手旁。

教室的另一頭爆發出一陣笑聲。

康璽靜靜的抬起頭，循著那陣刺耳的笑聲看向紙球飛來的方向。

林宗翌坐在桌子上挑釁的盯著康璽，他身邊的朋友們還笑鬧個不停。

康璽嘆了口氣，把紙球隨手撥到一旁，繼續整理筆記。

只是片刻的安寧後，又飛來一團紙球。

只是這一次，紙球是濕的。

啪嗒一聲，那團濕透的紙球像個剛被碾爆的老鼠屍體般帶著重力與速度砸在康璽面前的筆記本邊緣。康璽的筆記本頓時濕了一片，字跡和螢光筆記號暈開，弄得紙上花花綠綠的，字也看不清楚了。

他手裡還沒來得及記下下一個單字的原子筆筆尖抵在紙上，整個人一動不動的待了一陣。

然後他輕輕的吸了一口氣，動作緩和的放下筆，拿出幾張衛生紙夾在筆記本濕掉的幾頁之間，然後把那坨噁心的濕衛生紙拎起來，將桌面擦乾。

他拎著那坨紙站在座位旁，很努力要想些什麼，但腦子裡一片空白。

於是索性不想了，將那坨衛生紙捧好，一步一步走向教室的另一頭。

整個教師一片寂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朦朧的說話聲，那是附近操場上正在課後訓練的田徑隊。

陽光遊走在桌椅之間，教室後方的窗戶大開，窗簾隨著風在地面投射出一頁頁翻飛的影子。

康璽的瀏海長得有點長了，在他面頰邊凌亂的搖晃著。

他視線的和林宗翌的對在了一起。

啪。

那坨濕的衛生紙球集中了林宗翌的眉心，在他臉上留下一個濕漉漉的吻。

林宗翌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用袖子擦了擦，然後站起身，難掩驚怒的向康璽大步走來。

康璽抓起桌子上的水壺，又輕又快的轉開蓋子，行雲流水般順手往林宗翌身上一潑。

林宗翌站在那裡，衣服也濕了。

「面子是人給的，臉是自己丟的。」

「教官開學典禮說過的話呢，怎麼，不記得？」

康璽對林宗翌笑了笑。

林宗翌狠狠的罵了一聲不知道什麼，然後朝著康璽撲了過來。

兩個人打了起來，但很快，康璽佔了下風。

康璽本來就是宅家派，也沒學過什麼很帥的體術，長得也不高大，當然不會是林宗翌和他的猴子朋友們的對手。

不過在他們分出任何值得林宗翌向任何人提起的勝負以前，一個路過的老師就趕過來阻止了他們。

雖然他們後來姑且算是互相道歉和解了，事情也沒有鬧得更大，但班上的同學們或多或少還是把事情的概要加油添醋的傳出去了。

所以陳易行某天堵了林宗翌。

「你要幹嘛是你家的事，但你最好注意一下你動的是誰。」他雙手抱胸，冷冷的對林宗翌說道。

「我動誰了？」林宗翌看著他。「白耀翰？那個死娘炮本來就欠打。誰他媽不知道國中的時候施齊瑀討厭我就是因為那個死娘炮講老子閒話。再說我只是跟他玩玩而已，是他自己動不動就哭，哈，有夠*衰小。」

林宗翌停頓了一下，然後囂張的笑了起來。「靠北喔，幹，陳易行，你在跟我說你那個弱雞朋友喔？笑死，你們現在是在交往是不是？」

「陳易行，你要罩他？」林宗翌朝著他靠近，用十指在他胸口不客氣的戳了兩下。「他屁股很好捅齁？」

回答他的是一記拳頭。

風從街角轉進巷內，腥甜的血氣在陳易行鼻尖打轉，一片落葉落到了躺在地上的林宗翌腳上。

陳易行沒有打架。

他只是把林宗翌爆揍了一頓。

陳易行完整記得整個過程。

但當老師們叫他把發生了什麼說出來的時候，他只是頓了一頓，然後向林宗翌道了歉。

他什麼也沒有說。

如果可以只是記他一支過就好了。

如果可以不要麻煩還在忙著工作的爸媽就好了。

如果可以不要惹任何麻煩就好了。

如果可以當個乖孩子就好了。

從小爸媽就很忙，家裡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情，陳易行一直努力的想幫上他父母的忙，想分擔他們肩上的壓力。但說實話，他一直自顧不暇。他不是讀書的料，身邊的朋友很少，還一直被小混混纏，青春期的時候整個人很焦慮，但從來不對家裡的人發脾氣。可能他只是覺得孤獨吧，國二時受到校外的人邀約，他也沒有答應，只是去見了一面打了個架，還好事情沒有往壞的方向發展。

他要照顧妹妹，要幫忙維持生計，要試著認真讀書，他每天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忙碌著，也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他一點一點的變得空虛。

他在大半的成長過程中學到的只有獨立，還有暴力。他的父母親對他很溫柔，但對他而言，就是不夠。

愛不夠。

嚴格來說，康璽是他的第一個朋友。

因此雖然陳易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生氣，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為了任何人惹禍上身，但當他聽到林宗翌把他和康璽以那種方式聯繫在一起，他就實在受不了了。

可能他甚至都不是在生林宗翌的氣。

……幹，但是那個人也真的很雞掰。

林宗翌的母親成功被老師們擺平，但陳易行的家長還是得來，而且好像還要賠償。

當陳易行看到媽匆匆忙忙的趕緊來時，他狠狠的咬了自己舌尖一口。

沒有出血。

但很痛。

對不起。

媽，對不起。

我沒有想要這樣的。

我想當個好兒子、好哥哥啊。

我也不想這樣亂動手的。

我不想……………

他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坐在座位上了。

康璽一直看著他，欲言又止。

「你想幹嘛？」直球男子陳易行。

「……你打架？」康璽問道。

「對啊。」陳易行趴到桌上。「干你屁事。」

康璽看著他。「你什麼態度？」

「別煩我。」陳易行說。

「陳易行。」

「怎樣？」陳易行眼睛都沒睜開。

康璽無奈的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然後輕輕的搭在他頭上。

但陳易行卻突然伸手抓掉康璽的手，抬頭瞪著對方。

「別碰我。」他說。

康璽愣了一下，道：「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說就別說啊，跟我置什麼氣？」

陳易行轉開視線，趴回桌上。

「別碰我。」他重複道，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那天他們沒有再說過話。

當晚，陳易行把剩下的晚餐留在桌上，用防蠅菜罩罩起來，拿了條抹布要擦桌子－－今天輪到糖糖洗碗，洗完後他還檢查了一遍，發現有些不太乾淨，要重洗。

糖糖在洗澡，圓圓已經去睡覺了。

突然門鎖發出響動，門把轉開，是陳易行的母親。

趙雅芳看著她的大兒子怔在桌邊，手裡的抹布停住了動作。

她的兒子也十六歲了，越長越高、越長越*緣投－－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一天變一個樣的。然而她卻現在才注意到，原來他的褲子又變短了，該買新的了。

她看著兒子放下抹布，走到她跟前，訝異又尷尬的笑了一下，問她：「媽，你怎麼……」

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動作輕柔的拉住陳易行。

「走，跟媽媽到外面說一下話。」

他們站在門口，巷子外就是大馬路，車子轟隆駛過的聲音不時傳來。

陳易行緊張的踢了踢腳邊柏油路的碎石子，手指捏住褲緣。

「……那個、」過了好一陣子，陳易行主動開了口：「對不起，媽，我不應該打架。」

趙雅芳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以後盡量不要打架了啦，這次我也*毋是刁意故的。」陳易行有些心虛的說道，口氣裡帶著一點不太明顯的討好。

「媽，對不起。」

趙雅芳看了他好久，才開口道：「小乖啊，我跟你阿爸每天都要去工作，沒有時間陪你跟糖糖圓圓，媽才要跟你說對不起啦。」

「你對糖糖圓圓那麼好，又那麼乖，媽覺得把你養的很好。」

「媽知道你是很好的孩子。」

趙雅芳抬手替陳易行整理了一下制服領口，然後輕輕的捧住他的臉。

「是不是因為媽一直沒有好好陪你，你才會偶爾變成會打架的孩子吶？」

陳易行用顫抖的手握住他母親捧著他臉的那雙帶著厚繭的手。

路燈一閃一閃的，蟲子在下方縈繞。

兩人站在屋簷的影子裡，看不清神情。

「媽……」陳易行的嗓音有點啞。「媽，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媽，我好像喜歡男生。」他的手還在發抖，一口氣說完一段話，狠狠吸了口氣，止不住的哽咽。

「媽，對不起。」

「對不起……！」

陳易行鬆開手，趙雅芳愣了不到一秒，便伸手將他擁入懷中。

「*無要緊啦、無要緊啦。」她輕輕的說著，手掌在陳易行背上一下一下的安撫著。「無要緊啦，小乖，無要緊啦。喜歡男生還是女生都可以，只要你*歡喜。你阿爸跟我都最愛你了，就算你喜歡外星人也不會不愛你啦。你只要找一個跟我們一樣愛你的人……，只要你歡喜。」

陳易行抱緊了她，眼淚唏哩嘩啦的往下流。

他不是會放聲大哭的性子，眼淚替他聲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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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以下皆為台灣方言

*衰小：倒楣

*緣投：帥氣、俊美

*毋是刁意故的：不是故意的

*無要緊：沒關係

*歡喜：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