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了搓手，將細碎的糕點沫子搓落下來，而後扶住鍾離的胳膊。

「來。」他邊說邊將鍾離扶到椅子上坐下，而後深情地看向鍾離的眼睛：「本來是來替你解開腳鐐的，我倒先睡了一覺，對不起。」

旁的還好，只是這一句「對不起」，委實叫鍾離嚇了一跳。

雖然多次相處下來鍾離覺得羋珩是很好親近的，但是高吉說得不錯，他到底是大王身邊的貼身侍衛，自己只是一個奴隸，怎麼敢擔得起一個侍衛的道歉！

於是像是椅子燙屁股似的站了起來：「羋侍衛萬不能這樣說，我擔待不起。」

羋珩被鍾離的舉動弄得有些無措，細想之下才發覺鍾離是在意尊卑有別，心裡一陣傷感。

不由低語道：「造化弄人，若鍾儀琴師還在，你與我兄弟相稱都不為過，哪裡會有今日的我高你低。」

羋珩的話令鍾離有些迷糊，難道羋珩與他的師父相識？

便試探著問道「羋侍衛所言……何意？鍾離……不太明白。」

羋珩搖了搖頭，訴說起來。

鍾儀在楚國可謂是人盡皆知的大琴師，他為人也豪爽仗義，喜歡周遊各地。便是在旅途中結識了羋珩的父親。

兩人相談甚歡，又見少時的羋珩意氣風發，鍾儀便有收羋珩為徒之意。只是羋珩的一雙手，文可握筆，武可揮劍，就是碰不得琴弦。鍾儀足足教了他三個月，硬是連宮商角徵羽都彈不出來。

氣得鍾儀不準羋珩再叫他師父。

「我出來的也夠久的，阿離的曲子想來應該已經練好了，是時候回去了。你雖然頗通樂理，也知琴意，可是……」看著這麼一個優秀的少年，只因奏琴之事鍾儀也罵不下去，只得嘆息道：「你還是好好習武，將來必有一番作為。」

說罷，鍾儀駕車而去。

「師父，我叫你失望了。」看著揚起的塵土，羋珩滿心的落寞。

竟還有這樣的事，鍾離聽了十分吃驚。

鍾儀完全沒有告訴過鍾離有一個少年教了三個月連最基本的曲調都彈不出來，那日回去後，他是這樣說的：「此番遊歷，為師遇到一個奇才少年，他比你大不上幾歲，劍術在同齡人當中可謂佼佼，便是練習多年的成人，也不比他強。所以你要更加刻苦，不要鄉親們誇你幾句就飄飄然，知道了嗎？」

小小的鐘離哪知道那個大他幾歲的少年就是羋珩，便以他為模，在心裡暗暗發誓，要更加刻苦練琴。

有朝一日，倒要看看是他劍術高超，還是自己琴技更為卓絕。

「他老人家真的這樣說？」羋珩激動地問。

他一直以為鍾儀再也不願意提到他，或者提到他也是滿臉的不可救藥。怎麼也沒有想到鍾儀會用自己的劍術去橫向鞭策鍾離的琴技。

一時心酸，一聲「師父」脫口而出，只是鍾儀再也聽不見了。

「師父到底是怎麼死的？」突然，羋珩按住鍾離的肩膀問。

與此同時，他的面色突然凝重起來，彷彿是要查明一個封鎖在陰暗角落裡的真像。

這一下，把鍾離問倒了。

其實羋珩聽到過一個版本，說鍾儀的死是因為惹怒了楚王，被人做了手腳才暴斃而亡。

這個版本說得有鼻子有眼，但是他還是想從鍾離嘴裡知道真相，他想知道鍾儀在最後的關頭到底經歷了什麼。

可是鍾離卻低下了頭，任憑羋珩怎麼發問都像是沒有聽見一樣。

見鍾離低頭不語，羋珩使勁搖晃了幾下鍾離的肩膀：「是不是如外界傳言，師父惹怒了楚王，所以被楚王害死的？」

也許是吧，但是分離的那一刻，鍾儀叫鍾離發過毒誓——往後半生只為木琴活著，不許談論一句他的死因。

鍾離明白，鍾儀這樣做是為了保他好好地活著。所以面對鍾儀的良苦用心，鍾離三緘其口。

「你說啊，你倒是說話啊！」羋珩兀得暴怒起來，像一頭狩獵不成，反被獵物頂傷的獅子。

「鮮血」與「傷口」沖昏了他的頭腦，不問出緣由誓不罷休。

在羋珩喋喋不休的質問與對師父發過的誓言之間，鍾離幾欲崩潰。他無助地嘶吼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鍾離憤然推開羋珩的胳膊，轉身想要逃離，奈何他忘了他的雙腳還纏著腳鐐，一步跨去便踉蹌的倒在了地上。

「啊！」

吃痛混雜著傷心，情緒醞釀到了極點，鍾離終於嚎啕起來。

「鍾離。」羋珩大叫一聲。

他被鍾離倒地的樣子嚇了一跳，忙蹲下來抱住鍾離的身體。

這一嚇叫羋珩清醒了不少，自覺不該這樣逼問鍾離，忙認起錯來：「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你怎麼樣，讓我看看，沒傷著吧。」

羋珩一邊道歉，一邊替鍾離檢查傷口。還好，除了手掌有些擦傷外沒有什麼大問題。

鍾離身體欠佳，剛才情緒又過於激動，導致現在面色慘白，似要暈厥。在羋珩懷裡躺了許久才勉強恢復過來。

只是他的眼睛瞪的老大，嘴唇微微蠕動起來，似有話要說。

「你要說什麼？我聽著。」

鍾離並不聽得見羋珩的聲音，只是自顧自地呢喃：「我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師父罵了楚王之後自己也氣病了。郎中說師父的病雖然重，但是只要將養的好，還是會恢復的。然而就在師父的病情有了起色之後，突然有一天來了一群官兵，將我與師父隔絕開來，他們窮凶極惡，他們力氣很大，他們押著我的肩膀，把我摁在地上。我要救師父，可是我根本動不了，我根本動不了。」

鍾離面無表情地流下淚來，繼續呢喃道：「師父見來者不善，自知凶多吉少，便叫我發誓，永遠……」

說到這裡，鍾離突然意識到什麼，瞳孔一縮，又激動起來：「我不能說，我答應過師傅，我不能說。」

鍾離的狀態有些魔怔，羋珩哪裡敢再逼問於他，忙摟著鍾離的後背安撫起來：「好，不說，我們聽師父的話，不說。一個字也不說。」

安撫許久，鍾離的情緒才漸漸平復下去。

看著鍾離無神的瞳孔以及那張水洗過的臉頰，羋珩懊悔與悲憤交加。他沒想到師父與鍾離竟遭遇如此罹難。

此刻若是楚王在身前，他定不顧一切一劍刺穿楚王如衣冠禽獸一般的身體。為鍾儀琴師報仇雪恨。

所以這也就是羋珩棄楚來晉的原因。

楚王，委實不算一個明君，不值得追隨，更不值得替他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