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那就祝,未來無限
小說: 自贖 作者:暮落岛屿 字數:5156 更新時間:2022-08-18 21:41:34
郎煙自詡有個為數不多的優點——就是他從不輕易許諾,如果說出口就一定要做到。
他不敢說自己多有把握和秦池雨考去一個城市,就他目前這種程度,他們老家附近的三線城市願意收,他就該阿彌陀佛了。
但他不想讓秦池雨失望,他傲慢又無畏了整個青春期,自以為刀槍不入,卻唯獨見不得他那一汪含著光,炙熱又沉甸甸的眼神。
那人可能有魔力吧,每一次都能那樣,簡單一眼,那種含煙蘊雨的目光就能卸下他的偽裝和防備,透過他的皮膚和血肉,直直望進他的心臟。
在他面前,郎煙總是傲嬌的強裝鎮定,盡量面不改色的將莫名強烈的心顫歸於平和,卻又老是在事後的回憶中,一次次回想池雨飽含憐惜的眼神,然後又慢慢品味出幾分被人在乎的慶幸,和一點點被釋放出來的強忍許久的委屈。
自看完電影,已經過去快兩周了。
郎煙記不清重複做了多少遍相同的測驗卷,撕毀了多少張草稿紙和練習本,生了多少悶氣,掉了多少頭髮,抽了多少煙,後了多少次悔。
每每疲憊至極出神時,他都無比懷念以前無所事事又自由自在的日子。
但他知道那樣不對,他不能再用不負責任的心態賭明天。
深更半夜,窗外安靜得只剩風聲。
他戴著耳機聽英語磁帶默寫句式,口中念念有詞,一遍遍倒帶,又一遍遍按下播放鍵,在聽不懂的地方打轉了無數次。
等他毫無紕漏的聽寫完今天的文章,天色已經濃稠如墨,一顆星星都沒有。
唐萌也已經睡了,客廳里一片黑暗。
他的眼睛疼得要死,揉揉眉間心想這個點還有人和他一樣沒睡便也沒空再自憐自艾,摸著黑去廚房拿了瓶可樂,想犒勞下自己。
灌了一大口後,他滿足得打了個飽嗝,推開一旁的窗戶呼吸雨後的新鮮空氣,感覺這會兒才活過來。
剛才下了一場小雨,淅淅瀝瀝頗有種輕柔舒緩的交響曲的錯覺。
現在雨已經停了,空氣被洗刷的特別清新,偶爾會有堆積成團的水滴從洗刷幹凈的樹葉上滾落到地面的聲音,啪嗒啪嗒,在寂靜的夜晚越發空靈。
可樂再次滑過喉嚨,郎煙很舒服的深吸一口氣,聞到撲面而來的風帶著一股冷冷的泥土味。
這一秒,他突發奇想要去天台吹吹風。
少年的心永遠盛滿熱枕,即使只穿了一件毛衣都不會發冷,他拿著剩下的半瓶可樂,又摸了一包煙,輕手輕腳開門出去了。
關上門的那一刻,樓道口的冷風迎面拂過,他眯了眯眼,感覺身體里的負面情緒在這一刻與自己抽離,被風聲裹挾著,吹去遠方。
半夜發神經要去天台吹風,不知道長大以後還有沒有精力和情懷做這種事,他走近扶手,望見樓下那扇小小的鐵門,一時覺得這種回憶難得,得多叫個人陪自己一同經歷才行。
在黑漆漆的樓道里,他打開手機編輯微信,幾個字發過去後關掉熒幕朝樓上走去,仰頭又喝了口可樂。
如他所想,凌晨兩點,池雨還沒睡。
見郎煙主動約他大半夜吹風,他先是詫異,隨後收起滿桌的試題和草稿紙,搜颳了一堆零食,套上外衣出了門。
夜晚的空氣不比白日,隨便呼吸一口都是沁入心脾的涼爽。
郎煙懶洋洋的將胳膊搭在天台扶手上,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在風中眯眼看著灰白色的煙霧被打散,纖長濃密的眼睫毛閉了閉,他感覺到溫熱的煙霧輕輕帶過自己的眉眼。
半夜的天台落針可聞,就在出神之際,他一個激靈,聽到樓道逐漸傳來一陣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沒一會兒,鐵門被輕輕推開了。
他穿了件深色的厚毛衣,與黑夜融為一體,實在不太好找,如果不是有溫暖的亮光在他修長的指頭間燃燒,池雨恐怕不太容易發現他。
他也不出聲,就那麼轉身看過去,等池雨花了一兩秒尋到他的身影,才朝他揮了揮手,嘴中吐出一團暴露位置的霧氣。
「小郎哥!我來啦!」池雨沒在意他小小的惡作劇,拎著一袋零食快步跑了過來。
即使裹了厚厚的外套,他也顯得有些消瘦,兩人站在一起對比,肩膀還沒有隻穿了毛衣的郎煙寬。
郎煙上下掃了他一眼,視線停留在他敞開的拉鏈上,「還沒睡呢?」
「我在刷題啊!」他從袋子里拿出一包小零食,往郎煙懷裡塞。
「餓了吧,來吃點吧!」
說來奇怪,明明很暗,郎煙卻能看清他亮晶晶的瞳孔。
彷彿是天邊的星芒。
「題刷得怎麼樣了?」郎煙撕開包裝袋,將第一口遞到池雨嘴邊。
「學校布置的理綜卷子都做完了。」見池雨張口去咬,郎煙幹脆讓他拿著吃,自己則伸手幫他把拉鏈拉上去。
「怎麼?都做完了?」郎煙詫異。
「是啊!」池雨點點頭,也不管自己這番話帶給郎煙多大的暴擊。
「你呢?現在學得怎麼樣了?」
他隨口一問。
郎煙聽罷,聳了聳肩,倒也沒想著掩飾,「就那樣吧,需要反覆練習很多遍才能記住,我的大腦可能快到極限了,裝不下更多東西了。」
「要學會勞逸結合嘛,一直學個不停都會累的,人又不是機器,誒,我給你說……」池雨趴在扶手上側過臉看他,從學習說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郎煙靜靜聽著他說話,眼波流轉間,將他活潑的神態納入眼底。
雖然平時不說,但是相處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覺得勇敢追求自由,堅持做一件事的秦池雨很帥。
就像他說的,他值得去向更好的地方,他就是要離開這個沒有希望的泥潭。
空曠的天台將聲音放大了不少,甚至還有點迴音,少年清脆活潑的聲音一下一下撞著郎煙的耳膜和心臟。
看著他這副眉飛色舞暢想未來的樣子,郎煙微闔眼眸,想起自己那張280分的成績單,若有所思。
或許,喜歡一個人的副作用就是自卑。
以前自命不凡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他,竟也會覺得在秦池雨面前相形見絀。
自己彷彿不是自己了。
「小郎哥?」池雨察覺他的走神,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回過神,丟掉燒完的煙頭,半靠在天台邊的扶手上感嘆,「你真的很厲害啊!」
「啊?」
「你能為了一個目標不停努力,即使已經很厲害了,都還在努力。」
他想起這段時間堪比自我折磨的付出,喉嚨發苦,「還勞逸結合,我的時間根本不夠,完全不敢懈怠。和你坦白吧,我上高中後從來沒這麼拚命過,就連說夢話都在背書。昨天還破天荒的夢到自己學猝死了。」
「你和我媽在我的葬禮現場一直哭,我的靈魂就坐在墳頭掃視到場的所有人,發現虞凱居然沒來。後來,我睡得迷迷糊糊,被虞凱的電話弄醒了也沒反應過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咋不來見我最後一面呢?把他嚇了一跳。」
想像著虞凱呆愣的表情,他沒心沒肺的笑出聲,下意識看向池雨。
本以為池雨也會跟著他笑,但沒想到他只是勾了勾唇,莫名嗔怪的說,「說什麼呢,你不會死那麼早的。」
郎煙挑挑眉,沒發覺他語氣的認真,隨口說,「也許吧……哎呀算了不管了,活得久活得短都自有命數。不過你別說,我做了那個夢之後,就真覺得像死了一次一樣,醒來後彷彿任督二脈被打通了,一整天身體都是飄飄忽忽的,情緒也非常穩定,我還是第一次有那種奇妙的感受——睜開眼的第一秒,就像才學會呼吸一樣,從頭到腳,從沒覺得那麼順暢過。」
池雨唇邊的笑意褪去了,一雙大眼睛定定的看著他。
郎煙吹著風,細細回憶著夢境中的上帝視角,那種身體失重彷彿懸浮在半空的奇異感,竟有一陣短短的恍惚,眼神晦暗不明,「半夢半醒間,我知道自己八成就在做夢,所以心裡一點也不慌。但莫名的,我又覺得這個葬禮太真實了,耳邊的哭嚎,臨死前的走馬燈,都讓我喘不過氣……」
可能夜晚更容易讓人體會到一種悲涼,郎煙仰頭看著墨色的天空,心想地球無比巨大,卻也不過就是浩瀚宇宙中的一顆小行星。
「回馬燈里,我不出意外的很平凡,畢業後似乎找了個班上,朝九晚五給人打工,沒什麼超能力,拯救地球之類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現在雖然記不太清夢裡的全部內容了,但我能肯定,在夢裡有一瞬間我居然想到,人一輩子好像也就這樣了,學習,打工,戀愛,受苦受累,最後死亡。既然都逃不出這個怪圈,那活到五六十歲差不多了,活那麼久幹什麼。」
「過了十年,二十年,太陽照常東升西落,等一切翻篇,世界上就不會再有關於郎煙的任何痕跡存在了,也不會再有人記得我。」
青春期傷春悲秋是常事,他並沒覺得自己在刻意講些悲觀的話,是在闡述事實,過了兩秒喉結動了動,驚訝自己居然感性了這麼久。
他頓了頓,心想自己真是學習學魔怔了,想到前不久背的一篇現代詩,張張嘴,一句話飄散在風裡,「……如果我註定被忘記,那也不需要別人記得我,你別忘記就行。」
天台黑漆漆的,空氣陷入了沉默。
池雨很久沒有說話,掃他一眼,最終收斂目光注視著樓下的大樹,「別說晦氣話,你要長命百歲。」
他清冷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的。
郎煙這才發覺他有點不對勁。
剛湊過去想說些安慰的話,但看他耷拉著頭,拉長一張悶悶不樂的臉,腦海里霎時間回想起昨晚他在自己夢裡流淚的表情,眼裡彷彿含了一潭朦朧的秋水。
他一時哽住了,嘴邊的話轉了個彎,最後只能笨嘴拙舌的小心安慰道,「我可能是這段時間太壓抑了,所以聯想到了一些不太陽光的東西,你就當我在講一些很無聊的話吧,你別當真……」
池雨扭過臉來瞪著他,根本不聽他又繼續講了什麼,像只炸毛的小動物一樣,用一種不講理的語氣呲牙咧嘴道,「你會身體健康,學仕進步的,以後再怎麼普通也是給我打工!根本沒機會再受苦受累!我不想聽到你說不吉利的話,現在不想,以後也不想,一輩子都不想!我不想再有人離開我了!」
郎煙第一次被他吼,霎時間懵了,臉上竟浮現出一種無辜的呆愣。
他想起了池雨手腕上那條淺淺的疤。
停頓幾秒,池雨鼻翼鼓動,顫抖著低頭補充道,「我聽不得你說這種話,即使是非主流發瘋都不行。是啊……活那麼久幹什麼,有什麼意思。可能每個人都曾想過一了百了,我試過了,很痛,沒結果,我還賴活著,周圍的破事也並沒有因為我的自殺而解決……我告訴你,我才是真正的死過一回。」
「但是那天晚上,我看著血液把床單染紅,傷口逐漸凝固,我的情緒也慢慢平靜了,我沒有再哭,而是像個獃子一樣盯著血口,心想我在幹什麼,這樣根本不是我,我究竟在逃避什麼!」
「第二天,我頭一次遲到了,因為實在沒有力氣起床……可能躺了一個多小時吧,我小心翼翼避開左手腕的傷口換上衣服,走在上學的路上。那天太陽很大,才早上九點多就已經很熱了。學校門口的小賣部沒人光顧,我站在門口很久,思來想去,進去買了根最貴的冰棍吃。」
「吃進嘴裡的那一刻,我抬頭看向店外,這才發現,天空是湛藍色的,還有飄渺的雲,我又想起來,我曾在這同一片天空的黃昏里看到過漸變色的火燒雲。每到那時候,便利店老闆的狗狗會沖著路人搖尾巴,路邊小攤的香氣會升騰進頭頂茂密的樹葉,光斑隨著一天的時間從樹冠移向樹幹,我會淹沒在人潮里,和一張張相似的臉擦肩而過……那一分鐘,我突然覺得,就算這個地方再怎麼不盡人意,但如果活下去就能每天看到這樣平凡又平靜的景色,那也不錯。」
他有陣短短的失神,緩了緩再度開口,「我說過,祝你前程似錦,健康喜樂,我還沒看到你超過我,你就不能有不好的想法。而且你還戴著我的玉呢,有它保佑,你不能這麼快走。」
說完,他焉焉的趴回扶手,嘴巴微癟,氣氛一下子落了下去。
將近凌晨三點,最接近一天中最黑的時刻,郎煙依然可以從他露出的皮膚看出他真的白得發亮,像是黑夜裡的光。
郎煙看了他一會兒,感受到胸口的那塊硬物在發燙,硌得生疼。
「好了好了,對不起……」
哄小孩似的,他拍拍秦池雨的腦袋,手指捻過柔軟的頭髮,嘴裡連連說著好。
「有你這些話,那我還能再多活八十年。」
難得來天台吹風,兩人都不應該生氣。
池雨也明白這個道理,沒一會兒就主動換了話題,慢慢將氣氛又帶動起來。
夜深露重,氣溫更低了。他剛說兩句話就打了個噴嚏。
郎煙伸出雙手捂熱他的臉,池雨一個戰慄,抬起頭的一瞬間就跌入了他又深又沉的眼眸里。
他覺得被凍到失靈的細胞又開始工作,源源不斷的熱能從郎煙的身上載遞過來,流向他身體的每一處角落。
秦池雨貪心的想,如果可以,他多希望時間能永遠定格在這一秒,這一秒,黑夜好像很漫長,但他也不用再去等天亮,因為郎煙就是溫暖他的太陽。
兩人間只剩下了輕緩的呼吸聲,郎煙能清楚的感受到秦池雨的戰慄以及他溫熱的呼吸慢慢噴到自己的手腕上。
手指慢慢摩挲著他的臉,他緩緩的貼近,心跳就快到180邁。
和池雨在一起後,郎煙也曾上網查過有關男同的帖子和論壇。那些人都說,同性之間都是利用和慾望為上,根本不可能有純粹的愛情,享受當下,別有任何期待才是上上策。
但是,此時此刻池雨目光深情,灼灼其華,他竟有種能一眼望到老的錯覺。
他分明在期待他吻他。
像是對待一個珍貴的寶物一樣,郎煙的舉動緩慢輕柔,就連嘴唇貼過去時,都帶著生怕碰碎的小心翼翼。
池雨沒有動,閉上眼享受著郎煙的動作。
嘴上載來溫熱的觸感,沒一會兒又緊張得微微移開,彷彿是確定了他不反感,接下來又像是膽子大了些,再度貼上來,廝磨流轉。
似乎是情不自禁,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不記得是誰先停下來的,等反應過來時,氣溫似乎更低了,他們牽著手要回家。
郎煙送他走到家門口,表情沒有了平日的不可一世,乖順得像只被馴服的野犬。
見他打開門跨進去,郎煙同他說了再見,轉身就走。
但沒走幾步,似乎是心靈感應,他感覺池雨有什麼話要和自己說,便又回了頭。
果然,池雨站在門口目送他離開,沒進家門。
兩人對視了幾秒,都突然笑了,寂靜的夜裡響起男孩開朗的笑聲,一下子顯得沒有那麼寂寞。
「小郎哥!祝我們未來無限!」
他跳起來朝他大力的揮揮手,像只蹦跳的小動物。
郎煙抬手揮了揮,露出一個清爽的笑。
「祝我們未來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