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即將破曉，天邊的濃雲逐漸暈染了金邊。二人在斷腸崖上站著，一道天青的身影，長身玉立；一道衣衫如雪，長發花白也如雪般亂，可是他的背脊也挺得筆直。

遠處的烏雲一點點破開，瑰麗的金紅在雲層深處蕩漾，空氣中彷彿帶著淡淡的紅色，明明是日出，卻像日暮的晚霞，如血般凄美。

二人看著日出，都沒有說話。

「仙瑤峰來人了。」林君然淡聲道，「那處地方看得清楚，大抵那邊都是來看我們決戰的。」

墨凌抬眼望去，果然，遠處的仙瑤峰上，已經零零星星站了幾個人。

墨凌怔了怔：「那自然是來看我如何殺你的，林道長。阿蓮還等著我提著你的頭回去見她。」

用一如既往溫和的語氣，他說出的話，卻字字殘忍而決絕。

林君然嘴唇動了動，終究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任墨凌的笑語散落在天風裡。

陽光下，林君然臉上的細紋那麼清晰 墨凌知道，對方如今已經老了。

他離開白雲觀那年，林君然不過三十餘歲，而且因為修為深厚，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

沒想到，十五年，對方彷彿一下子老了三十歲。

看來這十五年，他也不好過。

墨凌嘴角微翹，藉此壓下心頭的那抹湧起的心酸。

想必，對方是因為魔教的崛起而提心弔膽吧。

那一戰從破曉打到日暮。

晚霞染紅了半邊天，山頂上時不時有飛鳥劃過。

秋水劍的劍鋒慢慢湮滅，可是墨凌手中的長刺卻愈發咄咄逼人。

林君然漸漸不敵。

墨凌手中的長刺，抵住林君然咽喉。

「阿凌…」林君然垂下眼皮。

那一刻，墨凌猶豫了。

在他那句「阿凌」脫口而出之後。

他想起來白雲觀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當時，只要林君然對他笑一笑，便覺得整個世界都能開出花來。

在他猶豫的那一刻，胸口傳來一陣劇痛，墨凌難以置信地低下起頭，秋水劍就這麼橫穿了他的胸膛。

墨凌臨死前，甚至一句話都來不及說。

他只來得及，用滿是絕望和憎恨的目光看著林君然，並且發現，對方十幾年前的清冷已經盡數褪去，剩下的，是深深的疲憊和麻木。

昔日的謫仙，如今恍若木頭人一般。

「對不起，阿凌…」

墨凌失去意識前，聽見這麼一句話，他想大笑林君然何其虛偽，偷襲了自己嘴上還不忘假仁假義。

可是，他已經快死了。

心口的疼痛漸漸遠去，身體突然變得很輕，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人死，如燈滅。

墨凌兀自陷入回憶，他竭力回想著記憶里的林君然，只覺頭痛欲裂。

什麼時候，記憶中的林君然漸漸模糊，模糊到只剩那麼幾個剪影。

甚至還不如報仇的念頭鮮明。

林君然…寧湛…

這幾日，寧湛對他的處處照拂，還有他能感受到卻刻意忽略的在意。

雖然性格乍看與林君然相似，可是現在這個人，分明不是他認識的林君然。

這種感覺一直有，可是墨凌每次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就是林君然，你要殺的就是他，殺了他，就算報仇了。

可是，當看到同樣的劍法，被寧湛使出截然不同的意味時，墨凌知道，自己騙自己，騙不下去了。

「你怎麼了，可是身體不適？」寧湛發覺了他的異樣，問道。

墨凌回過神來，勉強笑道：「是有點，不過沒事。」

「我扶你去歇息。」寧湛倏忽直起身。

那一刻，墨凌覺得，自己真不是東西。

眼見寧湛的手都要挽著他胳膊了，墨凌連忙搖搖頭：「不用了不用了！」

現在看看戲還好。

他不想獨子回去歇息，就要呆在熱鬧的地方，怕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糾結到腦子爆炸。

那可真得要他命了

寧湛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遲疑片刻，還是放下他的手臂，坐回座位，只是眼睛還是不住往他身上瞟。

南宮衡臉色很不好看，那個什麼寧湛就算了，隨便冒出來的青衫少年又是誰？也敢搶他寶貝兒子風頭。

一時間，大廳內寂寥無聲。

有了方才寧湛出神入化的劍法，兼具絕代姿容，下一位出來的要麼壓過寧湛，要麼丟臉。

誰都壓不過寧湛，誰也都不想丟臉。

如此別去他話，各自散去。

墨凌起身，他知道寧湛跟在自己身後。

墨凌只覺心口發堵。

「不必跟著我。」墨凌駐足，低下頭說。

「可是因為我有意相讓，你生氣了？」寧湛在他身後問。

墨凌笑了，笑得無比自嘲：「怎麼可能為那種小事，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

真單純啊。

這一世的寧湛，就像上一世十五歲前的他，自幼在師門長大，幹凈得像一張紙。

從和寧湛相遇時，他從折梅手中護住自己，再到這幾日相處時處處的照拂，以及那花廳中秋水劍的多情劍鋒…

墨凌不是傻子，也不是毫無底線之人。

那個疑問，反反覆復，叩擊著墨凌的心：

一個人若忘記了過往的一切，他是否還是那個人呢？

寧湛，你是否還是林君然呢？

「既然不生我的氣，何不一起靜靜？」寧湛道。

墨凌垂下眼皮：「我想一個人靜靜。」

身後的寧湛沒有說話。

寧湛感覺，此刻的墨凌無比陌生。

彷彿揭開了什麼紗，露出對方真正的模樣。

寧湛也在心底問：

你到底是誰？

他知道對方有很多秘密，他早就猜到，可是他自始至終在意的，只是這個人，而非這個人是誰。

墨凌一步步走遠，一次也沒有回頭。

想殺攻寧湛時，他對寧湛言笑晏晏，應對自如，可是此刻殺心動搖了，他不知道用什麼臉面面對寧湛。

如果林君然已經死了快二十多年了，真的有必要，讓寧湛背負著從前的血債而活麼…

可是他的爹娘，他的門派，就這麼死不瞑目嗎？

那他活下去的意義呢，那他重來一次的意義呢，究竟是為了什麼？

想到這一節，墨凌袖子中的手，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里，他也渾然不覺。

你…甘心就此作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