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凌在一片爭吵聲中睜開眼睛，獃獃看著頭頂低垂的帷帳。

渾身酸疼得如同要散了架一般。不是皮肉受了傷後的疼，這樣的疼，錐心。

「雪松師妹，您護著他護到最後，可曾討著什麼好？」一道男子的聲音輕笑著問，語氣中說不出的促狹和譏誚。

那個被喚作「雪松師妹」的，聲音甚是清脆，估摸著年紀不大：「你胡說什麼啊？！」

少女語帶嗔怒，可是是個人都能聽出她的心虛。

墨凌眼珠轉了轉，他的眸中，滿是與這張少年清秀的臉龐不符的恨意。

他怎麼會還活著？

這是哪裡？

難道，應悔峰上，天風獵獵，他被林君然一劍刺穿心臟，不過是一場夢？

現在是不是還是決戰前，寒毒發作了，於是做了個噩夢？

「阿蓮…」於是墨凌喚道。

阿蓮是墨凌的親傳弟子謝蓮的小名，江湖人都傳說謝蓮心狠手辣，可是墨凌眼中，她不過是一直不離自己左右的一個小丫頭。

床簾外靜默了三秒。

墨凌愣了愣，阿蓮不在麼？怎麼可能…

短暫的靜默後，一陣陣鬨笑如浪般，裹挾著無端的惡意。

墨凌終於躺不下去了，他支撐著快散架的身體，掀開厚厚的床簾。

圍在他床邊的那些人看見他起身，都愣了愣。

這是一間完全陌生的房間，房間里，幾個少年正圍著一位十五六歲的美貌少女，少女一張長眉入鬢，細腰削肩，一張俏麗的鵝蛋臉漲得通紅。

他們都穿著一樣的服色，白衣如雪，腰間別著劍，只有少女是使刀的，腰間一把彎又長的刀，寒光閃閃。

墨凌平時最討厭穿白衣的，更討厭用劍的。

偏偏江湖上白衣長劍的打扮還不少，也不知道和哪個老六學的，每次看見這些人亂晃，墨凌都想放下魔教教主的超然上去踹兩腳。

不過，話說回來…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就算寒毒發作，也應該是阿蓮他們給自己抬回魔教吧？

莫非…

墨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瞳孔微縮。

那是一雙修長的手，膚色十分蒼白，像一塊無瑕的玉，卻根本不是他的手！

墨凌的手上全是刀疤，其中最深的一道，幾乎將他的手掌分成兩半，蜿蜒如蜈蚣，十分可怖。

這…

墨凌呼吸一滯。

他可能的確已經死在林君然劍下了！

應悔峰上的一切，可能不是夢！

一瞬間，墨凌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彷彿凝固了。

比寒毒發作還難受數倍。

「雪松師妹，阿蓮是誰啊？」其中一個長得最丑的陰陽怪氣地問，「顧師弟都練功走火入魔鬼門關走一遭回來了，還念念不忘？」

少女窘得滿臉通紅，她當然不知道阿蓮是誰。可是她再次看向墨凌時，眸中流露的，卻還是關心和信任。

墨凌心下微微一動，他能感受到少女的情真意切，雖然這種關心不是對自己，而是對這具身體原來的靈魂。

「這是我的房間麼？」墨凌站直了身子。

他渾身疼痛難忍，試著運動也發現丹田空空蕩盪，他當然明白這對於習武之人意味著什麼。

這具身體，壓根就是個廢物。

可是那一刻，來源於墨凌的氣度還是壓倒了這群初出茅廬的少年，那群少年呆了呆，眼前這個廢物似乎不一樣了，可是又說不出來哪裡不一樣。

那個少年下意識地回答：「是…是啊！」

「你們在我房間作什麼？」墨凌冷冷問。

那少年大驚，他重新從頭到腳把墨凌打量了一番，確認眼前的還是那個顧師弟，才似乎鬆了口氣，嚷道：「顧鴻，你忘了，你…」

「我怎麼樣不重要，」墨凌不喜歡打斷別人說話，可是若被人無禮，他不介意無禮回去，「你們還是滾吧，這裡不歡迎你們。」

少女扭頭望著他，滿臉詫異。

「可是你現在已經是一個廢物了啊…」有人脫口而出。

墨凌並不意外。

他當然知道這具身體已經是廢物了。

墨凌走上前一步，他每挪動一寸，身子就錐刺一般地疼。

渾身的力氣也彷彿抽幹了。

在場的所有人，只要動動指頭，就能把他推到。

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出手。

墨凌前世是從屍山血海爬出來的人，他的氣息，本就不屬於這個少年的身體，讓他們連話都說不出。

「對，」墨凌道，「但是，要從一個廢物身上找優越感的人，是廢物中的廢物。」

少年忽然覺得無趣。

以前每次羞辱顧鴻，顧鴻總是被氣得七竅生煙，可是，顧鴻現在像變了一個人。甚是還有心思反過來譏諷他。

甚至，他們從顧鴻那個廢物的眼中，看到了不屑，那般赤裸裸的不屑，彷彿他們啥也不是。

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起頭走了，那群少年一鬨而散。

「你…」雪松怔怔看著墨凌，她覺得他無比陌生。

墨凌正要回答什麼，忽覺天旋地轉，他眼前一黑，身體落入一個溫軟的懷抱里。

被重新扶到床上靠著，墨凌垂下眼皮，向雪松道了聲謝：「多謝。」

雪松怔了怔，那種難以言喻的陌生感，彷彿又回來了。

師弟走火入魔後，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彷彿不認識她了。

雪松驀然瞪大眼睛。

她看見，師弟眼尾那一點米粒大小的硃砂，

顏色鮮紅得幾乎要滴血。

然而，那粒硃砂的顏色，以前明明沒有那麼深…

眼前在床頭上靠著的那人，眉目清秀，臉色是大病初癒後的蒼白，明明和以前沒什麼不同。

只有眼神和眼角的硃砂，變了，可是這樣細微的變化，卻讓他整個人都彷彿換了個靈魂！

「今夕是何年…」

雪松聽見對方問。

他的聲音悠遠，彷彿鬼魂借著顧鴻的口，喃喃自語，問給紅塵聽。

他甚至還對這個女孩子笑了笑。

他對雪松不乏好感，因為他看得出雪松真心護著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

誰能想到，昔日名震天下的魔教教主墨凌，也曾很像這個叫顧鴻的少年，一無是處，被同門各種欺辱。

「什麼？」她下意識地一愣。

接下來的對話，更加出乎雪松意料。

「可曾聽說過，白雲觀林君然和魔教教主墨凌應悔峰一戰？」墨凌問眼前的小姑娘。

雪松顫聲道：「林道長二十年前就羽化了，你沒事問他作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