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說: 舊曾諳 作者:Tsukitsuki 字數:2136 更新時間:2021-08-10 22:12:33
0.楔子
一十七年前——
大寧祥瑞如舊。
熱鬧繁華的長安街一路延伸到盡頭,便是那宏偉的大寧皇宮,皇帝站在高高的城口上,他的目光落在遠遠的地方,不知何處。城牆上的寒風吹著他明黃的衣袍,發出獵獵聲響。
皇帝臉色捉摸不透,忽而俯瞰著腳下一派燈火通明,接近罷市時分,街上行人不多,皇帝盯得入神,心裡卻不能平靜。
晨起收到北疆細作傳來的加急密函,加急密函使用的頻率並不是很多,往往都是極重要的——婉君公主薨了。
「陛下,咱們該回了,天涼,陛下擔心龍體。」傳福傻愣,他打量著皇帝神祇似的觀望城樓之下的盛京的模樣,倒真有幾分仁君的氣度。然而並非如此。傳福有些著急,他不敢多說。
大明皇帝生性多疑,實則不太近人情。
「傳福,你是不是也覺得朕冷漠無情,才會把皇家最疼愛、也是唯一的公主送到那等殘酷之地。」皇帝的臉背著光,話語間含著哀戚,沉悶著聲音,往日那酷厲彷彿是別人。
傳福嚇得跪倒在地,他伺候皇帝時間不少,頭一次見到這麼反常的樣子,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再不敢繼續出聲,腦子已然空了。
完了,日子到頭了,傳福心想。
「婉兒啊,不要怪朕。」
皇帝的目光跟著濃黑的夜幕飄搖,他的嘆息輕輕的,惋惜也是輕輕的,散在蒼茫的夜裡,散在黎民百姓酒後虛言的調笑里——這份惋惜便永不會穿過明天的黎明。
婉君公主。
大寧國向來子嗣繁多,偏永平年皇家子嗣稀疏。其實先帝登機之前,只不過是皇家其中一個宗室子,妻妾不多,僅正妻的孩子安然長大。
那廂在邊野的封地里過著相安無事的日子,後來皇家爆亂,因果循環落定之後,竟然得了個便宜的皇帝。如此,皇室血脈僅僅留下了燕郡公主和如今的皇帝一人。
大皇子得道多助,稱帝也是順理成章。而婉君便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公主殿下。除了身份尊貴之外,還有一事纏繞著她。
傳聞長公主,身上帶著密辛——能改國運。
擁之還是棄之,這等結果到底如何,並不是一家之言定論的。大皇子稱帝順應了嫡庶長幼,而大寧擁立新君。向來都不止看這一項。
「當年朕稱帝,婉兒當真替朕高興了嘛?她從小深受巫師的點撥,不出家門,便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命定之人吧。」 皇帝的目光幽怨,臉上笑意全無,他從不屑說這樣無為的話,從前的回憶卻由不得他反抗。
首先時刻碾壓著他心口的是來自先帝的偏袒。
長公主寄託先帝許多指望。她出生時有祥瑞發生,具體是何種祥瑞,加了編撰之後也不作數了。倒不知是否是巧合,公主從小聰明伶俐,天文地理五一不曉。先帝為了培養她,自然也是費勁了心思,但更像是刻意符合那等傳言一般。
反之,對待大皇子則沒什麼特殊之處,他更像先帝的一個趁手的工具。先帝坐上龍椅,理清朝廷脈絡,震懾全國兵變些個事,全指派大皇子去解決。
公主年歲越來越長,生的冰肌玉骨,溫婉可人,為及芨已是聲名遠播。隨之而來的,還有她性情的變化。公主的性子日漸冷漠,對待親人遠不如下人來的親切。對待其他任何事情,亦是全然沒有興緻,是個極致冷情、淡泊的人。
再之後便是先帝崩殂,大皇子即位。
皇帝不願回憶。儘管他自愈不在乎這若有似無的妹妹,偏偏心底不知哪個角落開始瘋長的難過,讓他感到慌亂。
「走便走了,留在人間也無人惦念,倒是先去陪陪父皇母後也是好的。」苦笑一聲。在他心裡,其實兄妹之情早在送她出嫁時便已然砍斷了,不過令他感慨的是,他的妹妹似乎更加狠心,過的好與不好,從未言語傳達過。
所以印象里,他的公主,從頭至尾都是該福祉笑著的。
親情,權勢,終究不可兼得。
「回宮了。」皇帝的腳步邁的很大,往日的威嚴恢復了半分,他的一絲一毫表現都該符合一國之君的作為。
傳福應聲,再抬頭,皇帝的流雲暗紋大氅正好付過他的臉,那抹明黃的背影中,分明帶著一絲不為人知的落寂。
天沒有塌。
傳福的冷汗已然浸透衣衫,他堪堪扶著手邊的欄桿直起身子,來不及整理心情,然後迅速跟上那個身影。
………
如今鮮少有人記得那年曇花一現的公主,她活著時,在北疆過的如何?
只是帶來的祥瑞與和平,宛如一道最單薄而模糊的白紗,遮住大寧子民的思戀之情。
皇帝逢迎兵家的酷吏治治,徵收課稅,商人的地位格外卑賤,更別說商業的繁榮,早幾年前,皇帝為了整理先皇的爛攤子,極盡改革的法門,他的國家內臟百骸十分脆弱。
後來任用左氏的改革執法,算是頗有成效。那時的公主每日冷冷看著哥哥治理的國家,從來沒有表達過稱道之意。
這件事讓皇帝心中甚是不快。他的妹妹,大寧的公主永遠是一副清冷高遠的模樣,她的眼睛裡除了悲憫,就只剩無盡的輕視。
無人得入眼。
似乎,從來都是這樣的印象。不知何時起,他的心裡,無形中被妹妹訂上了這樣的烙印。
左氏開改革的先河,可寧國國庫不濟,皇帝不敢貿然得罪北疆。因為一朝開戰,戰損的國家經不起消耗。
於是皇帝接受了北疆的和親請求,把大寧最尊貴的公主允了和親。
北疆是個蠻國,各個貴族之間儘是些權術之爭,娶個寧國的公主,也是為了添些風骨。
皇帝忘不了婉君公主聽到這個消息後的眼神。從來都是淡泊無謂的眸子,一瞬間洶湧的不可置信徹底擊退了他。
忽而反應過來——她不過是個個十九歲的少女而已。
——那時你若說不,朕又會作何表示。
偏偏,那抵抗的眼神也只是一瞬閃過。
「臣妹接旨。」
婉君的目光涼涼的,一如往常那樣,行禮福身,自始自終沒有一個不字。可皇帝知道,遠了,他們的距離更加遙遠了。
他恨婉君,他恨父母,也恨北疆蠻荒,恨自己割捨不了骨肉相連的親情。
他的妹妹沒了,永遠去了白雲間的虛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