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過草原，往一個小山包走去，這是目光所及範圍內唯一的凸起物，赫爾曼從來只是遠遠地眺望一眼，卻從來沒有去那裡看看的想法。

在烈日暴曬中走了三十分鐘，生來畏熱的赫爾曼覺得腦袋有些昏沉，剛開始的新奇感也消失了，他只想快點回到家裡去做研究，他剛在一個商人那裡買了幾隻白老鼠，還沒來得及去注射改進過的藥劑。

「赫爾曼先生，到了。」費爾南多的聲音中透露著興奮。

赫爾曼抬起眼睛，頓時怔住了。

在他面前，是滿山坡的百合花，乳白的花朵連接成了清新淡雅的海洋，微風吹來，百合花輕輕搖動著，宛如在恣意舞蹈的白色仙子。

「這裡不應該有百合花……」赫爾曼獃獃地看著那些花兒，這個場景竟然和他少年時代所見到的一模一樣。

「大家也都這麼說的，可因為這裡背陰，它們奇蹟般地生長了。赫爾曼先生，快來。」費爾南多驕傲於自己所培育的這片花海居然能夠讓見多識廣的赫爾曼感到驚異，他牽著赫爾曼的手，將他帶上陰涼的山坡，拉著他一同在潔白的花海中躺了下來。

赫爾曼隨著他倒在了鬆軟的泥土上，一抬頭就能看見萬里無雲的天空，他從來沒有這樣平躺在地上，在戰場上，這樣倒下的只會是死者。

可是，戰爭已經結束了十五年。

百合花是只存在於他少年時代的記憶，在他拿起槍後，就幾乎沒有見過這種代表著純潔的花了。只有一次，那時在波蘭的集/中/營，他看到一個女囚犯的耳後別著一朵野百合，那個女人有一頭烏黑的長髮。三天之後，她就被槍決了。

「你不害怕我是壞人嗎？」

「不怕，因為只有你肯和我多說話。」

赫爾曼聞言，向來冷峻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抹不一般的神情。

費爾南多側身看著赫爾曼，赫爾曼也看向他。

那是張充滿生機卻又時常沉默的面容，瘦削的臉龐和鼻樑，黑色的捲髮沾上了百合花的花粉，藍寶石般的眼睛從來沒有摻雜著半點雜質，無辜的猶如鹿的眼神，脆弱而又充滿野性的身軀。

赫爾曼突然翻過身，扼住了少年的脖子，惡狼般咬牙切齒道：「該死的，不準用這種眼光看著我！」

四十年裡，他總能夠完美克制住自己的慾望，可現在他突然瀕臨崩潰。他控制不住徹底毀掉這個少年的衝動，想看著他恐懼地痛哭流涕，在作為劊子手的自己面前求饒，將他變成同樣的醜陋顏色。

可與此同時，他又忽然很想要不顧一切地愛他，將他揉碎捏爛後塞進自己的嘴裡，吞進身體中碾碎、消化，再去溫柔地親吻他眼角下的雀斑。

因此他感到巨大的恐懼。

但是，費爾南多沒有掙扎，只是用那雙無暇的眼眸包容了他。

在這個安寧的午後，在搖曳的白色海浪中，他讓自己醜惡的靈魂和世上最純凈的靈魂徹底融合在了一起。

在日暮時分，空氣逐漸脫離了炙熱，赫爾曼的深綠眼眸中反映出少年的身體。

他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地注視過別人，在他的眼裡，費爾南多不再是觀察的實驗對象，他已經變成了全部美的象徵，他是變成水仙花的納爾希索斯，是被宙斯寵愛的美少年伽倪墨得斯。

抱緊我，愛我，撫摸我。

「費爾南多，」他用朗誦歌德的情感和韻律輕輕地喊對方的名字，動情地吻著他手臂上冰涼的鱗片，「和我走吧，我會帶你去歐洲，去埃及，去任何你喜歡的地方。」

費爾南多目光如水，他平靜地微笑著。

赫爾曼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落時的笑容，他充滿罪惡的一生中，唯一的、短暫的光，或許是他獲得救贖的時刻來臨了。

可他沒能察覺到，那是瀕死之人才會有的笑容。

-

一周後。

1960年的聖誕節清晨，赫爾曼完成了這一階段的研究，他終於研製出了在哺乳動物身上有效的注射藥劑，那隻食用了劇毒物的白鼠奇蹟般地復活了十五分鐘，這距離最後的成功就差幾步了，他需要一個人類當做實驗對象。

就當他準備收拾行李帶費爾南多前往新的國家時，費爾南多卻遲遲沒有出來，等到他趕到他家裡時，卻發現他陷入了重度昏迷。

那些淡藍色的鱗片忽然長滿了他的上臂，他的體溫低的離譜，卻在不停地冒著虛汗，赫爾曼給他餵了抗生素，注射了藥劑，卻完全沒有用處，他身體的溫度還在持續下降。

「赫爾曼先生，我活不久的。」費爾南多虛弱地睜開眼睛，對赫爾曼說。

他這才知道，這個少年並不是能夠長生不老的那一類人，相反的是，他的生命十分短暫，那些鱗片就是寄生潛伏在他身上的生物，將他的身體當做養料。

村子裡的人沒有說錯，這就是一種怪病。可他分明感覺費爾南多並不是尋常人類！

「你會好的，我還要帶你去新的城市。」赫爾曼雖然這樣安慰著他，可他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色變白，呼吸一點點衰竭。

「對不起……」

費爾南多留下這樣一句話，就這樣死去，赫爾曼終於明白了，他的罪孽永遠存在，那些亡靈的欠債不會被徹底贖清，他所有的快樂都會被過去無情奪走。

他在無盡的絕望中，從手提箱里取出了手槍，咬住了槍口，可當他無意看到費爾南多睜開的眼睛時，他驚訝地停下了動作。

身體已經死去，可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如海水，似乎還有著生命。

鬼使神差下，他解開襯衫袖口，將新研究出來的藥物全部注入靜脈，然後他拔出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右眼，用力剜了下去。

待到太陽升到正空時，全村的人都看見那個高大的金髮男人從費爾南多的家裡走了出來，他的懷裡抱著那個總是穿著白色罩衫的少年，他的眼睛被一塊黑布遮了起來。

金髮慢慢走向山坡的方向，就在此時，他手中的人忽然化成了淡藍色的泡沫，飛向了天空。

他卻像是絲毫沒有注意到，繼續向前走著，他右眼流著黑紅色的血，淺藍的眼球在他略顯空洞的眼眶中轉動了一下。

「費爾南多，我會為了你永遠活著。」

永遠將錯就錯地自我感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