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神仙好多年了」，元禮穿著他那件月白色的袍子從天上落下來時，我正躺在屋檐上看月亮，便這樣說了一句。

我明白他來做什麼，近日已有很多故交下來勸我。

東邊的龍掙開了捆仙鎖，從關押他的籠子里逃了出去，奔去魔界自立為王，將三界攪了個底朝天。戰事難遇，上界的神仙們一直過得悠閑，武力值實在扛不住，一籌莫展之際，不知是誰向天帝進言，說我與那條龍私交甚好，或可以設計抓住他。

我著實冤枉，我與那條龍從未見過，何來「私交甚好」之說，等我逮到造謠的那個混蛋，一定要灌他一缸苦瓜汁。

咳，扯遠了。

我坐直身子，虛掩著咳了一聲，發現元禮還盯著我看，想來是我剛才那句話過於簡潔，他沒聽懂。

於是我重複道：「我不做神仙很多年，」元禮點了點頭，仍是盯住我，我想了想，又道：「我無意再管上界之事，我現在也，插不了手，何況我與那龍並不相識。」

這下說得夠清楚了吧。

元禮卻並不理我，只靜靜等我說完，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拽了過去。

這這這......

我呆住了。

我現在法力微薄，其實是不大抗揍的。

應該不會吧......這可是上界最端正自持、沉穩冷靜的神官啊。

我正胡思亂想著，耳邊卻聽見一個清冽的聲音說：「你瘦了。」

「什麼？」

我抬頭望過去，疑惑的看了一眼元禮，他那張俊美的臉上微有慍色，沉聲道：「你怎還不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有！

我顧不得把手腕拽回來，跟他辯解道：「我當然有，我頓頓都吃飯呢。」

元禮並不回我，他帶我到屋子裡，也就是我那缺了幾塊瓦直漏風的家裡，看了一眼四周的擺設，輕聲道：「這就是你說的好好照顧自己？」

幾個破碗零星堆在灶上，牆角的那口鐵鍋缺了一個口，幾根菜葉子散落著，半掩住啃了一半的梨。

連張凳子都沒有，確實有些寒磣。

我訕笑兩聲，掙開他，連聲道：「元禮，恕我招待不周，見笑了，不如進我卧房坐坐。」

元禮看我一眼，道：「也好。」

我的床鋪尚算整齊，不至於太丟人，誰知我剛要招呼他坐下，樑上忽然掉下來幾塊瓦，直直砸向元禮的頭。

「元禮！」我衝過去想推開他，他卻反應極快，攬著我轉了個身，揮袖將瓦片甩在了地上。

被穩穩放在地上時，我才想起元禮在法術修鍊上那一騎絕塵的天賦來，他修為高深，怎麼會避不開幾片瓦，倒是我多慮了，以為誰都跟我一樣弱。

元禮揚起手在空中畫了個符，轉頭對我道：「我將此地隱在虛空，他們不會再找到你。」

他們？指的是那群老夥計嗎？我驚訝道：「莫非你不是來找我問那條龍的消息？」元禮瞥我一眼，冷淡道：「我何時要問你這個了，不過是，來看一眼你是否還活著罷了。」

我歪著頭看他，促狹道：「僅此而已？」

此刻我見了他這幅冷冰冰的樣子，忍不住心癢難耐，迫不及待的想逗弄他了。

元禮沒有回答，只從我臉上移開目光，抿起唇不再搭理我了。我湊過去，看見紅霞慢慢爬上了他的耳根。

嘖，果然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口是心非。

不過遠不及那會可愛就是了。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軟聲道：「多謝你。」

他側對著我，依然沉默著，半響才啞聲道：「你永遠不必向我道謝。」

「元禮......」

他輕輕拉開我的袖子，低著頭，緩聲道：「槐序，你要好好的。」

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續道：「我過幾日再來看你。」

說完，他施了個訣從我眼前消失了。

我在原地愣了半天，記憶里那個糯糯的、惹人憐愛的小糰子彷彿突然拔高，長成了一副沉默寡言的翩翩君子模樣，如今開始反過來照顧我了。

我蹺著腳回想從前，直到晨曦微現，才注意到原來他把我的屋子也弄好了，按元禮這高雅的品味來布置，如今好歹也算個明堂了。

可是我倚在床榻上睡著的時候，卻未曾料到第二天晚上我就被劫到了魔界。

當晚我一覺好眠，睜眼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卻不是古雅的房梁，而是漆黑的宮殿，還有幾隻烏漆麻黑的烏鴉在半空中盤旋，哦，不對，是鷹。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後側突然傳來說話聲，我一愣，看到前方的殿門上倚著一個滿頭紅髮的年輕男人，一身黑衣，容貌俊美，氣質尤顯桀驁，正沖我微微笑著。

「你......」

我一時呆住，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走過來揪住我的髮帶，疑惑道：「你這麼笨，天界的人怎麼會傳出我與你私交甚好這種無稽之談。」

我正要開口，突然想到關於那條龍的描述：長著一頭紅髮，常年穿黑衣，性格十分張揚不遜，目中無人......

「你是......魔尊？」

許是我的語氣太過遲疑，他立刻就不滿了，囂張道：「這還不夠明顯嗎？」

我撐住額頭，嘀咕道：「你也是一條龍。」

「你在說什麼？」

「我.......」

他打斷我，昂著頭驕傲道：「我乃上古龍族後裔，血統高貴，有名有姓，聽好了，以後我允許你叫我的名字，東衍。」

「東衍。」我低聲念了一遍，明明是第一次聽，卻覺得耳熟莫名。

「沒錯，以後就這麼喚我。」他聽到我念，突然興奮起來，手上幾乎要把我的發揪斷。

我拉住他的手，把髮帶和那把頭髮放出來，責怪道：「不許拽了，你把我弄疼了。」

他睜大眼睛，愣愣的看我抓著他的手搖晃，不知為何，我竟覺得此種神情放在他這張臉上尤為好笑，更與傳說中殺人放火、凶神惡煞的魔尊大相徑庭，於是我真的笑出了聲。

「你笑什麼？」

「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他眯起眼睛看著我：「真的嗎？」

「自然.......」我掉轉話頭，問道：「你將我劫過來做什麼？」

「這個嘛，」他一撩袍子，屈腿坐在階上，戲謔道：「我是想看看與我私交甚好的人長什麼樣。」

「既然你看完了，那我就先告辭了。」我猛地站起身來，心裡不欲再和他周旋，向他敷衍的作了個揖，抬腳就往外走。

我一路走到門口，腳卻再也邁不出去，宮殿內雕樑畫棟，一派奢靡，殿門外竟然遍地都是滾石岩漿，紅光熠熠，仿若一片不祥的火海，低等魔物在朦朧的煙障里翻滾嘶嚎，甚至還摻雜著人類的慘叫聲，是名副其實的煉獄。

我心裡發寒，雙腳下意識要縮回去，肩上卻搭上了一隻手，東衍在我耳邊輕笑了一聲，惡劣道：「你怎麼不走了？我可沒有攔你。」

我回過頭看他，笑著道：「難得見您一回，少說得待個三四天，好好瞻仰魔尊風姿。」識時務者為俊傑，此刻我形同凡人，一旦踏出去了，必然死無葬身之地。東衍雖惡名遠揚，可為人似乎並非如此，或者說，對我並非如此。

若是有意擒我過來，何必等我醒來，一瓢水潑醒豈不痛快，可見不只是他說的那樣「為了見你一面」，再者，我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前神仙，對他來說無害更無益，竟將我放在魔尊的寢宮裡一覺睡到天黑，至今還安然無恙，我何德何能？

以我在天上多年和姻緣仙子嗑瓜子看話本的經驗來看，此事大有乾坤。

東衍頗給我面子，帶著笑點了點頭，將我重新拉進了殿里。

剛才不曾發現，原來這宮殿竟是空蕩盪的一片，想像中的侍女守衛一個也沒有，東衍高坐台上，問我：「等會想吃點什麼？」

還能點菜？

於是我試探道：「板栗燒雞，糖醋鯉魚，圓籠粉蒸肉，辣炒肥腸.......」

東衍落到我跟前，若有所思道：「看來，你沒什麼想吃的。」

我很識抬舉，一把拉住他，正直道：「有什麼就吃什麼罷。」

當我的眼前擺著一碗白飯和一盤水煮白菜時，我從未想過威懾三界的魔界竟如此寒酸。

東衍坐在我對面，將菜朝我推了推，道：「快吃吧，過幾日我帶你出去。」

我十分眼尖，看到他的耳後有一片黑灰的顏色，與這盤白菜的色澤十分相似，再看他遮遮掩掩的神情，想必這是他親手做的。

我心裡長嘆一聲，不知該感懷一介魔尊對我這無名小輩的重視，還是唏噓他竟如此潦倒，炒菜還得自己來。

我懷著滿腔情義，將這兩盤飯菜吃完了。

期間東衍撐著下巴看我的情態彷彿一個慈祥的的老父親，我含淚將焦糊夯鹹的白菜咽了幹凈。

飯後我問東衍為何宮殿沒有侍從，他懶洋洋的倚在塌上，拿餘光瞥了我一眼，嗤笑道：「我的地盤從不多留無用的廢物。」

此刻我端坐在這殿里僅有的椅子上，留在魔尊身邊，感覺到了自己的用處。

他似是察覺到我心中所想，又打量了我一眼，添了一句：「所以我明日要帶你離開。」

我默默攥緊拳頭，從心底覺得這可能不是真正的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