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幽的眼神亮晶晶的，漆黑的色彩下，隱隱透出一種蟄伏的湛藍。

「恩公?接下來該怎麼辦啊?」祝青玉見蘇幼沒有回他的話，便又問了一遍，話音剛落，便受了荊幽一記眼刀。

蘇幼道:「先回去祝家莊吧。」

祝青玉見他並沒有一走了之的意思，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面上終於露出一點喜色來。他連道:「是是！都聽恩公的安排！」接著就要往回走，回頭卻見無論是荊幽還是花老丈都是站定如松，一動不動。

「你們……?」

荊幽直截了當:「我不同意。那是你們的村子，若要回去，你便自己回去。事已至此，殺人者與我們無關，我們已經沒必要奉陪下去了。」

祝青玉心下一涼，連忙道:「等一等，這是恩公自己說要回去祝家莊的，我們可沒有強迫。」

荊幽皺了皺眉，顯出不耐煩的神色。

蘇幼感覺到荊幽衣料之下的肌肉隱隱緊繃了些，知道他可能是動了氣，便出言調停:「是我自己要去的。善始善終，既然我已經參與了這件事，就應該負責到底。少俠不必為我打抱不平。」他還刻意在「為我」二字上加了重音。

荊幽聞言卻是更不耐煩了，口上嗆著蘇幼，不悅的眼神卻是緊緊盯著祝青玉:「哦?負責?負什麼責?他們與你非親非故，人非你所殺，疫非你所傳，你還莫名其妙折了個丫鬟，現如今，還有什麼責要負?」

換了這張皮之後，他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估計是心裡一急也忘了自己還要掩飾聲音這件事，不過事實上也沒什麼意義便是了。

「——你這樣急，不會是打算在鄭光道來問罪的時候好把我們推出去做替罪羊吧?」

祝青玉被他氣得咬牙切齒:「你怎地這樣講話！我祝青玉哪能是那種無義之人！」

荊幽放飛自我，立刻充滿攻擊性地回懟道:「誰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況且你面相也並非真是那般良善。」

他現在不爽，非常不爽——他莫名有種預感，這件事不會那麼輕易就結束，與其再去那個是非之地，等著那個鄭光道的詰難，倒還不如讓他直接帶著公子走了算了！

蘇幼伸出手輕輕拽了拽荊幽自鬢角垂下的一縷墨發，示意他先停下，然後笑意盈盈道:「少俠的憂慮我收到了，錢某萬分感激。不過，這確是我自己的決定，是我自己的事。」

言外之意便是，感謝關心，不過不必再糾結了，也不必陪我涉險。

差不多是時候了，再傷一次讓他離開，就此一了百了。

「君子一諾千金，我已經應允了祝姑娘，理應走到最後。」他依舊是柔柔地笑著，一字一句把荊幽推開，再一次。「少俠來此一遭，俠心至誠，天地可鑒。不過……已經夠了，你走吧。回祝家莊的路拜託祝公子也是一樣。」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寒心。

最後一次。也該是最後一次了……

荊幽聽了沉默了一會兒，對著祝青玉和花老丈道:「先走。」

祝青玉有些不放心，不知道這人想幹嘛，剛想說句「可是」就被花老頭強行拖走了。

荊幽一聲不吭地把蘇幼放了下來。

蘇幼心道: 呃，這該不會是要把我就丟在這裡吧……這兒離有人煙的地方可不近啊。

他坐在地上，整理了一下衣擺，然後半眯著那對墨玉一樣的眼看著荊幽，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吞吞吐吐，耐心地等著他的後話。

「你……」

憋了好半天終於開口了，真叫人好等。

「你是喜歡……喜歡那個祝小夭嗎?」

一瞬破功，蘇幼完美的笑臉上出現了裂痕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表情或許出現了一絲扭曲:「少俠……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難道不是嗎?！」荊幽紅著臉，維持著一條腿屈膝跪著的姿勢，又忍不住往前傾了傾身子，抓著蘇幼的肩膀:「如果不是，那你為什麼對她的事這麼上心……你從前明明不是愛拜託別人的人，偏偏這次卻找了百里星幫你！為什麼?她到底有什麼特別……」

他說了一半卡了殼。不過嚴格來說也不算是一半，想說的該說的他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你……」蘇幼是真的沒想到他會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一時不知所措起來。

荊幽突然就覺得委屈。說來可真是奇怪，他好歹也是個殺伐決斷的將軍，所到之處伏屍百萬流血漂櫓的那種強者——怎麼一到了這個人跟前，這麼容易就能變成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娃娃似的呢……控制不住心緒，控制不住言語，甚至控制不住……眼淚。

他看著蘇幼，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亮晶晶的，在月光下一閃一閃。漸漸地，那對虛假的瞳仁里生起了層層氤氳的水霧，一滴眼淚猝不及防地滑落，原本用來鋒芒的黑色一點點褪了下去，露出了流瀲的艷色琉璃。

荊幽，不，現在是楚玄，驀地想起，日前百里星給他介紹的那位通曉易容之術的江湖奇人千面一月君在幫他易容的時候便交代過，他的易容之術出神入化，只有楚玄不想就沒有人能識破他。不過這對不同尋常大燕人的藍色眼睛卻是著實有些難搞，只要他一掉眼淚，藍瞳上的遮掩立刻就破，要他務必小心。當時自己怎麼說的來著?哦，對了，是「我賀念這輩子也不會掉眼淚」。

「我……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卡殼半天，楚玄自暴自棄，躲過了蘇幼的眼神。

既然他不打算繼續裝下去，那自己也沒辦法啰。蘇幼嘆了口氣，輕聲道:「不必介懷。你沒騙到我，我早知道是你。」

楚玄愣住了:「早知道是我……?不可能！你是什麼時候開始……不，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蘇幼苦笑著搖搖頭:「唉，你真是沒有一點偽裝的自覺啊……不知道的還當你是故意想要我認出你來呢。」

「……」楚玄不可辯駁，他確實是矛盾的。又怕他認出自己來，也盼他認出自己來。到最後思來想去，起了一個和「楚玄」息息相關的假名，懷揣著最後一點私心，希望是自己能陪伴在他身邊。自從上一次不歡而散，他本是下定決心不會再讓「楚玄」出現在蘇幼眼前的。但這可是他那麼多年的執念啊，哪能是說放下就放下的?然後他便找到了百里星，央他引薦一位易容的高人，贈他一張新的麵皮，好讓他能夠偶爾在他面前現身。

太卑微了，他不該這麼卑微——

楚玄突然想起來那位神秘兮兮的千面一月君了。可能是事先從百里星那裡聽說了關於楚玄的事情吧，千面一月君在他臨走時突然攔住了他，這位江湖奇人著實是八卦。

「這位兄台留步，你是要去見什麼人嗎？」

楚玄沒答他的話也沒留步，腳下微微一頓就又繼續往前走了。

「喂——事在人為啊，小子！」

楚玄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這位千面一月君笑呵呵地又轉進屋裡去了。

也許楚玄自己也沒意識到，不知不覺，他離蘇幼又湊得近了些。蘇幼覺得這姿勢有些尷尬，便不露聲色地往後錯了錯身形。楚玄也沒什麼大的反應。

「你/我上次說的……」二人同時開口，聲音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居然是出奇的一致。

「還是你先說吧。」蘇幼扶額，先讓了一步。

「好。」楚玄從善如流道。

「你上次對我說，讓我不要纏著你玩這種一眼萬年的家家酒，不要搖尾乞憐，求這些我根本得不到的真心。你……還說我沒有義務保護你，說我很可憐。」

「……不錯。」一個字不差。蘇幼聽他重複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心裡更加不是滋味了。

最開始聽到千面一月君冷不丁冒出來一個「事在人為」，楚玄只覺得莫名其妙，不過現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在心裡默念著「事在人為」，鼓起勇氣繼續說了下去。

「我這些天仔細想過了，決定現在一一回答你——我從來都不覺得我自己可憐。保護你不是我的義務，而是我的快樂。而且，我也從來沒想過這種一眼萬年會是一種掛在嘴上的兒戲。」

蘇幼被這種意外直白的表白震懾到了，他感覺自己的臉可能正在一點一點燒起來了。

「最後，我的確想要你的真心……但是沒關係，即使不是最特殊的那個存在也可以，親情，友情，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心裡有我，我便已經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