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

賀念已經有五天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他是主帥，雖然年青，卻是全軍的核心，所有重擔都壓在他的身上。可明明眼下西國士氣一片大好，驚龍之軍勢如破竹，他卻始終不肯讓自己歇一歇。就像是在強迫自己忙起來，藉此逃避些什麼似的……可現下實在是無事可做，他只得執著一支毛筆，在紙上胡亂圖畫些什麼。

賀凌進了中軍大帳，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一人當千的少年將軍，滿身是墨跡，寶貝似的護著一張鬼畫符。

賀凌箭步上前，一把把那張紙奪過來，定睛一看，嚯，一個圓。一個……嗯，裝飾了很多花的圓，看起來頗有某種上古時代青銅禮器獰厲之美的風味。

「這是何物?」

「月餅。」

「……」中原的食物畫風這樣清奇的嗎。賀凌心中震驚於大燕的國民居然能吃得下這種東西，還是用作團圓之日的傳統美食。他轉頭看看賀念，發現這小子似乎心思早就飄到別處去了，整個人呆愣愣的，面上居然還能帶著點匪夷所思的紅暈。

賀凌壞笑道∶「喂，我說，你這樣寶貝，這該不會是什麼定情信物之類的東西吧?」

「義父莫要取笑。」戰場上殺伐決斷的將軍意外的純情，一聽這話，臉色瞬間就像是熟透的蝦子，一番被戳中心思又強作鎮定的豆蔻少女模樣。賀凌心中不禁一陣惡寒。同時心中也篤定了這一點。哈哈哈哈哈這三棍子打不出來一個悶屁的假啞巴，居然還能這麼可愛的嗎！而且，居然還有這種把月餅當成定情信物的傻小子嗎哈哈哈……

賀凌心中狂笑，面上卻沒顯出一點來。他調整了一下，然後正色道∶「你猜猜，我帶來了個什麼消息?」

賀念∶「……」

「好吧，猜不出來就直說唄。」賀凌也不尷尬，自顧自地答著∶「大燕派來個有意思的人。」

賀念依然不作聲，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月餅」收了起來——雖然他實在是沒有畫畫的天賦，但每次動筆又是真的很認真。完成以後，還會很寶貝地收藏在一個匣子里。

「喂喂……就算你有信心，也稍微關注一下你的敵人啊。好吧好吧我直接說了——魏澤！魏青驥！小皇帝把他那個三皇弟給派出來了！」

賀念身形一頓，毫無掩飾的殺意就泄了出來。

「我就知道你對這人感興趣。我猜猜，是當年被當作棄子的仇恨還未消退吧?怎麼樣?有沒有打起精神來?」

「還有誰來?」

「什麼?」

「我問義父，還有誰同來?！」

賀凌雖然很奇怪他這樣激動，卻還是如實答了∶「牆頭草馮牧，除了爾虞我詐基本上是個沒什麼能耐的草包。老將軍宋毅，不過他年紀太大，應該不會再打頭陣了。哦對了……

「還有個奇奇怪怪的道人,是叫做清虛子吧?這組合真的是……」

賀念的表情顯得很奇怪，似怨非怨。

竟都是故人。

「阿念呀阿念。」賀凌難得正經，露出一番意味深長的「慈父」面容∶「你追隨我已是有九年之久了罷。這九年裡，我供你庇所，你為我殺敵，對外以養父子相稱，內里如何你我卻是都心知肚明。我知你未曾將真心剖於任何人來看過。你我看似親近，我卻是連你真名都不曾得知。你唯一顯露過的感情，就是對那魏澤小兒的恨意。」

賀念道∶「我並無太多感情，於魏澤只是曾經的怨懟，於義父只想報答救命的恩情。」

「……是嗎。」

我卻是不信的。單純的憎恨不足以支撐一個人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活下來，一定有什麼更加珍貴的真情被你藏起來了——不捨得讓它被任何事物弄髒，不捨得讓它被任何人看見，在長久的沉默里，悄悄地懷抱著，用它來治癒著自己的傷口。恨太臟，不配如此。只有愛，只有愛意——才會這樣美妙啊！

只有了解了一個人的愛之所在，才能真正把他牢牢掌握在手中啊……

賀凌奇佳的皮囊之下，藏著一捧扭曲的狂骨。

一捧信奉愛至瘋魔的……狂骨。

賀念沒再開口了。他站起身來，走出大賬看向西邊天那彷彿亘古不變的絢爛霞光。

物是人非。

魏澤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向著西方行進而來，一路上並未受到什麼實質上的阻礙。可越是向西北，魏澤的心裡就越是沉重。

他不喜歡戰場。在戰場上，一切都顯得那樣赤裸，所有人被某種氛圍驅使著，像是野獸一樣廝殺著，到處都是血腥的氣息。

可若是無法得勝，蘇幼就要真的送了命。

那日從風來亭歸來以後，蘇幼輕描淡寫地敘說了自己立下軍令狀一事，就像是談著晚飯吃什麼一樣自在。魏澤明白，蘇幼是代自己受了這一樁未知的命劫。他的輕描淡寫不過是想讓自己心裡好受些。

「殿下，風涼了，進車吧。」畫月縱馬追上隊伍最前的魏澤。

魏澤搖搖頭，他不想。多多少少的，他想多給自己些苦，好像這樣就能填補自己內心的愧疚似的。可誰都清楚，這根本就於事無補。

蘇幼為了他把自己推上了一條死路。

此刻，蘇幼正睡在車中受著夢魘。

自從那夜寒衣百鬼夜遊之後，他就常常被噩夢纏身。小橋流水，街市花燈，蟬鳴桑林，反反覆復的，什麼情景都有，可到了最後就又都是一樣的結局。

渾身浴血的孩子，眨著一對藍琉璃樣的眸子輕輕地質問他。

今天又是一樣的……蘇幼站在華燈映出的暖光之中，看著不遠處清清冷冷的，孩童樣子的楚玄再次問出來那個問題——

「你不是說過你不會丟下我，會陪著我，會允許我追隨你嗎？」

蘇幼心疼到幾乎無法呼吸。他知道這是他自己的夢境，他自己的執念，沒人幫得了他。這一次，他終於回答了這個他逃避已久的問題。

「抱歉……我騙了你。」

「你騙我?你騙我……」楚玄小小的身影在蘇幼眼前破碎了，蘇幼急忙向前去抓，可惜於事無補。他突然驚醒了，滿臉都是眼淚。

又是夢啊。

「對不起……」

馬車突然毫無徵兆地停了下來，蘇幼用袍袖急急拭幹淚水，戴好面具與幕籬，掀開車簾的一角想要詢問情況。

他剛剛探出一點，一支粗製的土箭便破空而來，一箭射穿他的幕籬，堪堪擦著他的臉過去。蘇幼心下一驚，厲聲喝問∶「什麼情況?」

一個侍衛忙答∶「仙人！有人攔車！」

……廢話，我又不瞎。蘇幼急得想敲他的腦殼，可他還未來得及動作，上一刻還活生生的侍衛就被一箭穿顱，溫熱的鮮血濺了蘇幼滿臉。

「娘的！為什麼總是在遇見這種磕磣事！」雖說已經算是見怪不怪，可他還是沒忍住低聲罵了一句。

蘇幼也不完全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他一把扯過車簾抖到空中混淆射箭人的視線，拔出方才身死者的佩劍護住自己。可隨即他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這支箭根本就不是沖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