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江其人，陰鷙狡黠。愚鈍者可殺，不合者可殺，凡擋路者，皆可殺。剛剛二八出了頭，就造了這一身漆黑的殺孽。

皇子三人，他不是最為聰慧機敏的一個，卻是最為狠辣果敢的一個。母親過早的離去和父親過分的縱容與寵愛，讓他的心性在貪婪中不斷扭曲——為了到達巔峰，他不畏殺生。

這個徒負虛名的「白玉公子」自然也是一樣。只要對他有利，這世上的絕大多數都是可以犧牲的。

即使，他是無辜的。

他知道，蘇幼是無辜的局外人，魏澤表面上也是一副無意朝堂的清高模樣。可在這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皇權路」上，又有幾人能真的得償所願，獨善其身?

惟有死者安其心。

「遣五個身手利落口風嚴的死士，挑那種親友尚在的，戴上面具混進百鬼夜遊會……」他勾勾唇角，掛上一抹春風融雪一般和煦的笑意∶「我想給我的三弟送一份大禮。」

寒衣節，百鬼會，是大燕獨有的一項傳統。百姓相信，十月初一的這一天，人間黃泉天漸涼，這些家中有逝者的人就會換上冬衣，戴上鬼面，在街上行走，以期待遇見遇見自黃泉而來的故人，然後在子時之前燒掉冬衣給逝者，以寄託哀思。

黃泉路冷，捎衣消哀。

然而，絕大多數人家不會把穿過的冬衣燒掉，百姓們更願意用紙做的衣物來替代。久而久之，便只有戴鬼面換冬衣的習俗了。在寒衣節百鬼會上，人們打著哀悼的旗號遊樂，讓死去的孤魂在心底略略浮現，與人間繁華共一面。

畢竟，逝者已矣，而生者卻不得不掙扎前行。

夜色降臨，華燈初上。

楚玄手裡抱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從名貴的書畫孤本，到街邊的甜酥餅草螞蚱，應有盡有。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在人潮中保持著平衡，一邊一刻不停地盯住活蹦亂跳的蘇幼，連眼都不敢眨一下。

蘇幼平生最喜熱鬧，尤其是此時，人人戴上面具，換上冬衣，不分高低貴賤，從城南遊向城北，時不時有幾個賣雜食小吃的小販尋著商機，穿梭其間。香味勾起饞蟲，蘇幼便從不委屈自己，一路走來和楚玄吃了個大飽。他還很有良心地為魏澤帶了一隻桂花鴨——許是終於想起這是花著三殿下的俸祿了吧。

「公子……」楚玄心裡掙扎了許久，還是決定出聲提醒一下∶「這龍鬚酥就別買了吧?我們已經拿不了了。」

你也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怕是能吃出病來——雖然你看起來好像還能再吞個十斤桂花糕。

蘇幼裝聾，眼神還是不住地往小攤子上瞟。他突然就回過頭來，眨巴眨巴一對漂亮的桃花眼，一本正經道∶「怎麼會?拿不了就吃掉，咱們兩個一起吃，記下個味道趕明兒講給三殿下聽，就算是他嘗著了。」

什麼歪理。

楚玄哭笑不得，只能在心中嘆氣∶他開心就好，開心就好。

他突然想起前幾日靖王召見他的情景來。

十五歲的靖王少年老成，眉眼溫和，存著藏不住的疲憊，可一開口就是滿滿的縱容與寵溺∶「我與蘇幼自小相識，感情更甚手足。我了解他雖然聰慧，總也還是少年心性，總該有個人陪著護著。我平日事務繁雜，無法時時顧及，既然阿幼喜歡你，先生平素里又道你可靠，那麼阿幼就拜託你了。」

楚玄聽著這兄友弟恭的真心語，明知無什詬病，心裡卻是複雜的很。一面為蘇幼在靖王府得到的庇佑安心，另一方面卻是莫名其妙的不悅。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他保護蘇幼是命中註定，根本就不用別人多提醒。

然而就是這一閃神的功夫，蘇幼不見了。楚玄心下一涼，急忙向四處張望——滿街都是魑魅魍魎，一個十歲的小孩淹沒在其間，自是無跡可尋。

在這樣的人群中走散本是正常之事，蘇幼靈活又聰穎，估計一會兒就自己出現了。可不知道為什麼，一種難以名狀的、巨大的恐懼，驟然間席捲了楚玄的心肺。

就像是災禍的前兆。

蘇幼仗著自己體格尚小，自由地在人群中穿梭。他看著楚玄因為手中抱著一堆東西，根本沒辦法跟上他，心裡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向前走。

難道出來痛快一次，他想給身後這個「小跟班」買個物什，逗他開心。不過這傻小子更可能是又像是被燒了腦袋一樣紅著臉，結結巴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吧?

想到這裡，他嗤嗤地笑出聲來，笑聲被淹沒在鼎沸的人聲里。

突然，一片光怪陸離的艷麗色彩攝住他的目光。蘇幼扭頭看去，一個黑衣漢子戴著鬼面具，推著一輛掛滿了各色走馬燈的小車，隨著人潮向前走去。那是個完全稱得上魁梧的北方大漢，虎背熊腰，襯著這些做工精巧的花燈有種說不上來的滑稽。

蘇幼一時來了興緻，心道這走馬燈做得精緻好玩，真是喜歡得緊，選上一個做禮物倒也是好。雖然他知道無論是送什麼楚玄都會高興，可還是想儘可能選個順眼有趣一點的。

絳紗籠子夜通明，戲馬盤迴不暫停。

蘇幼擠過去，抬頭掃了一眼那猙獰的鬼面，就轉過目光專心於各色花燈中。那鬼面漢子見有人光顧，就將小車推去人群之外停下來。

蘇幼不疑有他，只專心看燈。這燈上圖案畫工精妙，一動一姿栩栩如生——不同於一般走馬燈所繪的戰場殺伐，花鳥樂趣，這燈獨出心裁地畫出一個故事。

第一張圖上有二華服少年，一垂死婦人。婦人握著其中一人的手，囑託些什麼。

第二張圖人就多了些，像是一帝王模樣的人正在冊封上一張曾出現過的少年，周圍百官祝賀。

第三張圖的主角還是那少年，擋在一個乞兒身前，橫眉冷對幾個惡奴。

第四張圖就是此刻……少年在喧鬧的夜市上選著走馬燈……被一刀穿心。

蘇幼終於發現不對勁，他將燈慢慢地放回原處，裝著什麼都沒察覺一樣打量著別的燈，但什麼都沒看進去——他開始關注起周遭的一切。蘇幼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是驚濤駭浪。他的額角沁出汗珠，背上已經是冷濕一片。

他敏銳地察覺到身邊鼎沸的人聲已經漸漸淡了，而眼前的鬼面漢子不動聲色，好像在等著什麼。

他在等這一波人潮徹底過去嗎？

此人是為他而來。是針對他還是針對靖王?是王侍郎的人還是魏江的人?

無論如何，決不能……

「這位小公子，」鬼面人突然出聲打斷了蘇幼的心思∶「這燈，你還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