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覺得自己最近撿來個寶。

宋毅，字青文，在這庸庸碌碌的紅塵里走過了整整一甲子又三春秋。

壯年時，他曾是白虎軍的一位頭領。一口寶刀耍的爐火純青，冠絕三軍。梟首開刃，赤血流白刃，彷彿銀上火，月中凰，遂得當今聖上賜名「赤火流丹」。

他曾跟著當年年輕氣盛的皇帝，金戈鐵馬，平山吞海，看著他御駕親征帶領「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四支軍隊，殺四方開疆拓土。他用伏屍百萬，流血漂櫓的蒼涼為大燕帶來了無限榮光。在一次奇襲中，他以身護主，用背後一道不可磨滅的傷疤換來了皇帝的感恩。硝煙散盡之後，皇上感念他曾經救駕有功，就賜金銀宅院，封懷化將軍，讓他教練三皇子，兼得靖王府親兵護衛的頭領。

為君生，為君死，為君業萬古長青肝腦塗地，是無數大燕國士的平生所願。

和平年代的武將本是個笑話。如他這般為皇子師，得暮年安樂的，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刀尖上舔過血，火海里滾過身，這宋老先生真真一位鐵血男兒，刀林火海泡出來的一身鋼骨在數年的平和中也沒能徹底消去他的鋒芒。只是隨著年歲漸高，他有些疲憊了，再加上靖王爺不得不流連朝堂政務無暇於武藝，他終於可以享起這海晏河清的太平來。

只是，偶爾他還是會有些痛懷。他一輩子無妻無子，唯一的徒兒還無法常伴他身，習武鎮國平天下，這一口赤火流丹宋家刀，難道真是要就此失傳不成嗎？

正當他漸漸心灰意冷，打算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度過自己的暮年之時，蘇小公子帶來的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傢伙卻讓他重新燃起了鬥爭與希望。

即使是過去了那麼多年，宋毅老將軍也沒能忘記他在戰場刀尖舔血那麼多年養出來的本能——他對於有武學才能的人獨具慧眼。他眯了眯一對銳利的鷹眸，仔細打量著眼前身姿矯健的少年。冬日明朗的陽光里，少年裸著上身，一層薄汗微微閃著光。楚玄按著宋毅所教，一招一式如行雲流水，將一口宋刀使得有模有樣，隱隱透出些驚風破雲之勢來，絕非那種膚淺的繡花枕頭。

僅僅一個半月，他就從一匹瘦骨嶙峋的弱駒，化作了暗藏驚龍之勢的駿馬。

楚玄年紀青，身量小，骨骼肌肉都尚在發育期，正是習武的好時段。雖然曾經有過七年食不飽力不足的凄涼光景，可畢竟年輕，僅僅經過一個多月的調理，尚小的骨架上就覆了一層薄薄的肌肉。更難得的是，他竟是能在短時間內把素以詭譎難測著稱的宋刀耍出些許名堂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此時此刻的宋青文老爺子，被這近似「老來得子」的巨大欣慰與狂喜激得就要流下淚來。他是個馬上將軍，平日里最瞧不慣那些舞文弄墨流連風月之徒，尤其瞧不慣這個整日除了寫詩賦文外只剩下遊手好閒的白玉公子。可他竟是從未想到過這個蘇公子還有如此獨到的眼光，慧眼識英才，能從貧民窩裡挖出塊寶貝疙瘩送到他身邊來繼承這赤火流丹宋家刀。

他心道，原來蘇公子並非單純的風花雪月之徒，一介書生，同樣擁有不忍寶刀失傳，心念家國昌盛的偉大胸襟氣魄。在誰也不知情的時候，小蘇幼在宋老爺子的心裡已經上升到了文武雙全賽伯樂的國士形象。沒辦法，在心灰意冷之時喜得愛徒，而且徒兒有天賦又好學，為這個異常單純的武痴老頭兒帶來的快樂太大了。

對於楚玄來講，這跟著宋毅的一個多月獲益匪淺，宋老將軍武藝超群，德高望重，雖然有些過於嚴厲，但終歸是為了他好。可惜就是有些莫名其妙。

不不，他不是不懂得尊師重教。要是你的老師看著你練功，看著看著就激動到啜泣甚至是號啕大哭，你也會這麼想的。

楚玄僅僅允許自己神遊了一瞬，就再次全身心投入到手中這一柄木刀里去。他明白自己在這方面的天賦，手中刀運轉起來就像是臂膀的延伸一樣自然。他面沉似水，心中卻不時暗喜——他從未如此慶幸過自己不是個廢物。

只要這樣下去，他總有一天能有資格站在那個人的……

「阿玄！」

一聲清亮的少年音響起，打斷了一師一徒靜謐的和諧。蘇幼來了。

聞聲這對師徒一齊回了頭。宋老先生一見來人便心有不悅，斜斜地睨了一眼，便扭過頭，小聲嘀咕幾句，暗自吹鬍子瞪眼去了。

「這蘇家郎，小小年紀遊手好閒的，成何體統！」宋毅雖然對於蘇幼薦徒心懷感激，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蘇幼時不時的叨擾心有不滿。在他看來，一根好苗子就應該在艱苦孤絕狂風驟雨中掙扎求生，而不應該常常看見蘇幼這種和風細雨。

但他並沒有阻止，僅僅是小聲埋怨了幾句。他也看得出來，雖然不知什麼原因，這個寶貝徒弟見蘇幼一面，好像能興奮好幾天，訓練的效率也大大提升……

喝，瞧瞧，又來了。老頭子看著一向少年老成的愛徒，見了蘇小公子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人家笑一下就紅了臉，扯一下衣袖就同手同腳，摸一下臉就能嚇得摔到地上去。

宋老頭不懂這些，就覺著自己的徒弟沒出息。面對個書生，至於緊張成這樣嗎？為將之道，在於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而這小子，只是見了一個人就能成這副窩囊模樣，真是令人氣惱。

「師父在上，徒弟請半日出行。明日定將這半日功課補了回來。望師父准許。」楚玄轉過頭來，一瞬間就像換了個人一樣，要不是臉上還有沒退去的紅暈，宋毅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剛剛那個期期艾艾的小娃娃了。

宋毅看著兩對亮晶晶的眼睛，重重地嘆了口氣，還是應允了∶「……去吧。」

他看著這兩個小孩，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多餘啊?

得了老師的同意，兩個小傢伙立刻開心起來。蘇幼拉了楚玄的手，向府外跑去——今夜十月朝，寒衣節，按著大燕的傳統有個「萬鬼夜遊街」的活動。本來這種混亂的場面，魏澤不會放蘇幼去湊這個熱鬧，可有這個連宋毅都認可的楚玄陪著，多少是個照應，也就隨他去玩了。

自從楚玄進了靖王府，蘇幼就有了枯燥生活的歡樂之源。時不時地來練武場騷擾一下，看著宋老爺子氣得吹鬍子瞪眼，楚玄羞得期期艾艾，蘇幼常常笑得花枝亂顫。想以前，靖王魏澤太忙，周邊的僕從等級觀念又強到根本不敢和他嬉鬧，在大多數時間裡，他都是一個人。突然之間有了伴，又對他言聽計從，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二皇子秦王府中，幾日來一直死氣沉沉。

秦王魏江負手而立，背對著地上跪著的不停顫抖的人。

「讓你們監視靖王府，你們就是這樣做事的？」魏江鳳目一挑，轉身把一沓書信重重地摔在跪者的頭上∶「半年了，不僅沒得到任何有用的情報，還被人察覺反殺了幾個人?」

他驟然俯身，伸出手揪住跪者的頭髮，眉眼之間儘是刻薄冷厲。

「好個秘密監視——還差點兒就讓我師父察覺了。你道是，當死否?」

跪著的人被這話語之間毫不掩飾的殺意凝住了，他心知，若是在幾秒之內講不出什麼可鑒之言，今日這條命就交代在這裡了。

「屬……屬下知罪！屬下願將功補過，望殿下恩准！」他心一橫，還是把這句話吼了出來。他雖然只是秦王府中養著的數百武者之一，他雖然命賤，可他還是不甘心就這麼死去。

「哦?那你有什麼想法?若是可行，饒了你也未嘗不可。」

這武者一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眼神一下子亮起來∶「多謝殿下！」

「我們探聽到今天夜裡的寒衣游會，蘇幼蘇公子會參加……數百人戴面具，找幾個人混於其中伺機動手，定是無人……」

他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不過，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魏江的青霜寶劍，從胸口刺進去，又從後心穿出來。

這個小人物神采飛揚的表情僵在臉上——他到死都還以為自己能活下去。

「不錯的情報。不過……秦王府不會再養一個連監視都不會的廢物的。」

一滴溫熱的血濺到他的臉上，他用帕子抹去了，然後隨手丟在地上。

「來人，把這裡收拾幹凈……一滴血都不要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