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你的錢，還是要給我一個說法。」湯錦歌道：「你是天界仙官，不應該貪迷人間俗物。」

「俗物……」時運看著抱成一團的兩個人，低低嘆了口氣，「道理我都知，大概是心底的執念太深了吧。」

時運又道：「仙尊可知我為人之時是做什麼的。」

湯錦歌搖了搖頭。

「什麼也不是。」時運自嘲地笑。

湯錦歌當然不信，沒人相信。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說的都是真的。」時運聳聳肩。

時運仙君本名段寧，和大富大貴的王相貴公子飛升上來的仙不同，時運的出身很平凡。嘴巴笨不會說話，也不會為人處事，家裡爹娘做小生意，他負責打下手，可以說八輩子都是出苦力的命，與仙無緣。

直到有一件事完全改變了他。

那一年，天降大雨，連續幾個月鬧水災。大水漫進了街邊商鋪的房子里，段寧他們家的店鋪也遭了殃，被迫關了門。

也是在那一年，這座與世無爭的小城突然出現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沒人看清他的樣貌。起初官府衙門派人調查捉拿，結果派出去的人從此再也沒有音訊，久而久之，官府也放棄了。

段寧沒敢和守在家裡為生存擔憂的父母說實話，其實他喜歡這樣的生活，下雨天的路上很安靜。

沒有人會突然冒出來向他打探隔壁李大爺偷情被老婆發現的事，順帶「問候」一下自己家裡。他也不用絞盡腦汁應對一個又一個即將傳遍整條街的「語言陷阱」。

雨淋一身，涼涼的，快活地走在街上，哪怕又跑又跳瘋瘋癲癲也沒人管他。

某天傍晚，烏雲密布，停了一下午的雨又下起來了。段寧像往常一樣蹦噠著回家，店鋪雖然被淹了，慶幸的是他們家住在一個小山坡上，地勢高，倖免於難。

只不過要爬一段長長的階梯。

段寧氣喘吁吁，急促的呼吸和濕潤的空氣令嗅覺變敏銳。他爬到一半多停了下來，認真嗅了嗅，有鐵鏽的味道。

他抬起頭往上看，階梯的盡頭流下來幾條鮮紅色的血絲。

山坡上只住著他們一家。

他飛快地跑上去，衝到盡頭的那一刻，映入眼睛裡的是他舅舅驚恐的眼神，噴灑的熱血，倒在地上熟悉又陌生的屍體。

一個人背對著他，一腳踩在屍體上，手中鋒利的小刀收進衣袖裡。那人轉過身，臉上笑眯眯的，眼睛甚至笑成了一道縫。

除去場景，無比親切。

段寧的血液從頭涼到了腳，比混合在雨水裡的都要涼。

「小孩？」那人開口道，聲音也是溫溫的。

忽然，從屋裡衝出來一個人，用蠻力狠狠抱住那人的腰，「寧兒！快走！」

「爹！」

被抱住的男人臉上笑容不減，「哎呀，真是父子情深。讓我想起了我的爹，他親手把我娘送去青樓賺錢，我小時候沒少挨他打。」

說著，男人一手掐住抱他人的脖子，輕而易舉將他提了起來。男人身形高大，段寧的爹使勁掙扎，無奈腳一直碰不到地，臉色漸漸發白。

「你放開我爹！！」段寧焦急地大吼，沖了上去。

「你再上前一步，你爹就被我掐死嘍。」男人把擒住的人放到身前做護盾，或者是展示。五指用力，青筋暴起。

段寧能聽見肌肉摩擦的聲音，他死死地止住腳，不敢再上前一步。

「乖。」男人笑的更開心了，「這樣吧，你把本少爺逗開心了，本少爺心情好說不定就放你們家一馬。」

段寧眼睛一亮，「真的？」

那是的段寧才九歲，天真爛漫，不通世故，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讓我想想。」男人摸著下巴，另一隻手還掐著段寧爹的脖子。他忽然想起來什麼，道：「你學個狗叫我聽聽。」

至親之人被挾持，小小的段寧哪裡會在意尊嚴臉面這種事，想也不想就叫了幾聲。男人哈哈大笑，不知是太過興奮加重了力道還是怎麼的，段寧爹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好玩，太好玩了！我再想想，既然叫了，不如再學個狗爬吧。本少爺看看你有沒有當狗的資質！」

「……」

男人聲音一沉，「怎麼，你不想救你爹。」

段寧在雨中雙膝跪地，雙手撐著地面，向前爬了幾步。

「好玩！真好玩！哈哈哈哈哈！」

段寧來來回回爬了好幾圈，男人沒說停他也不敢停，在爬的過程中，他眼角的餘光看到躲在角落捂住嘴巴哭泣的娘親。可他覺得只要爹娘不死，其他的什麼都可以捨棄。

大概是玩膩了，男人打了個哈欠，「行吧狗小子，看在你聽話的份上。」

段寧僵硬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大難過後的笑意，可嘴角還未上揚，「謝謝」兩個字還未說出口，一股熱血噴在了臉上。

雨水混合著淚水，夾雜著血水順著下巴滴下來。段寧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年邁的老人已是倒在雨里，脖子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眼睛瞪得大大地盯著他。

「爹！！！！」

段寧瘋了般爬上前，死死抱住殘存溫度的屍體，嚎啕大哭。

男人掏了掏耳朵，「好了，下一個。」

來不及悲傷，躲在角落的婦女被男人拖了出來。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不要殺我娘！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段寧哭得連說話都說不全，一個勁兒地磕頭，磕到頭破血流仍不停。

他不知道為何招來的禍端，為何這個人就要和他們家過不去。他不明白，為什麼平白無故他就要遭受如此大的痛苦。

他只是一個平凡得再也不能平凡的人。

事到如今，除了求饒，他想不出別的，也沒有能力想出別的解決辦法。

「看你小小年紀也不容易，放心，本少爺不是那麼殘忍的人。」男人笑道：「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就放過你娘。」

有了慘痛的教訓，段寧猶豫。可他除了答應，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這幾日連皇帝的暗衛使都來殺我，我都好幾天沒吃過飽飯，穿過好衣服了。狗小子，你給我弄點錢回來。」

雨越下越大，沒有一間商鋪開門。男人說等他一個時辰，超過一個時辰如果沒有帶錢回來就殺了他娘。

段寧跌跌撞撞跑去了城裡，挨家挨戶敲門。開門的鄰居一看是他，笑臉相迎，但當他提出要借錢的時候，瞬間變臉將他趕了出去。

男人要的數額不算大，分散到各戶就是幾個銅板的事，不知為何卻如此艱難。但他還是抱著希望，一點一點，東拼西湊。

當他護著錢袋滿心歡喜地跑上階梯盡頭，哪裡還有人等著他呢，留給他的只是幾具冰冰冷冷的屍體，血都被雨水沖幹了。

湯錦歌默默聽著時運的故事，不知何時，梁余和成仕也不打了，乖乖坐在一起，一言不發。

「從那時起，我就覺得，一定是我的錢沒湊夠，那個人不滿意。一定是我不夠圓滑，不會說話，做的不好，那個人不滿意。儘管我自己知道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可就是……」

時運眼眶微紅，「哎，不說了。」

童年的遭遇會影響一輩子，神仙也不例外。

段寧將父母的死都歸在自己身上，所以才有了今天老道圓滑、視錢如命的時運仙君。

「那個人，你找到他了？」梁余問道。

「天大地大，縱使天大本領，去哪找。」時運坐到梁余身邊，拍了拍他的肩，「余仙君，剛才抱歉了。」

「我才不要你的抱歉，我知道你不會對我怎麼樣。」梁余笑道：「幾百年的天界共處，你也太小看我了。」

兩人對視一笑。

梁余不經意間往旁邊掃了一眼，湯錦歌一臉陰沉看著他，梁余笑容一僵。這小子，吃醋了？

天空放晴，太陽升起。一道綠光降下，萬物回春。

出場方式這麼「排場」的，眾天界仙官里只有……

榮德星君還是那一身萬年不變的火紅鎧甲，一副隨時準備上戰場揚名立萬的樣子。

「報應來嘍。」時運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鬼王殿下。」榮德向湯錦歌行了一禮，其餘人一律無視。梁余已經習慣了，更何況現在的他，榮德絕對認不出來。

對身份比自己低的人仙鬼，榮德星君從來都是視而不見。

「奉玉帝之命，帶時運仙君回天界問罪。」

「也沒什麼罪可問吧。」成仕小聲嘀咕，「他幫凡人算運勢，以此獲取報酬，有錯嗎。」

榮德不悅地看了成仕一眼，成仕沒搭理他。

「哈哈哈哈哈，管他是對是錯，我早就想到有這一天了。」時運走上前，「榮德星君，麻煩你帶路了。」

梁余望著時運的背影。

不知為何，榮德突然轉過身，他正大光明地看著梁余，看了好久，眼神複雜，隨後對湯錦歌行了一禮，走入法陣。

時運走得輕輕鬆鬆，弔兒郎當，邊走邊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走入法陣前，他側頭對梁余笑了笑，「謝謝。」

兩人消失。

梁余內心感慨萬千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

每個人身上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有些是悲劇，有些是喜劇，還好。梁余轉頭看著身邊的湯錦歌。

還好他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