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是你們嚼舌根的地方嗎！都給我滾回去訓練！」

站在門口的少年，年紀不大，黑濃的眉毛皺成麻花。一身墨色勁裝，孔武有力，膚色是淺淺的小麥色。整個人像一朵迎光的向日葵，朝氣、健康。

大將軍一聲吼，士兵們秒散，乖乖拾起兵器，練劍的練劍，耍刀的耍刀。副騎尉點頭哈腰來到少年身邊，搓手笑道：「將軍，這群漢子平時粗魯慣了，說起話來沒輕沒重的，回頭我教訓他們！」

少年看了他一眼，「你也去訓練吧，下個月軍中比武大會，你家騎尉大人就回來了。」

「是。」

他轉而拍上湯錦歌的肩頭，深深嘆了口氣，「別理他們，他們就是閑得蛋疼，專心邊疆局勢。馬上又要開戰了。」

這一聲嘆息太過沉重，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語氣。副騎尉半蹲下拱手，「請大將軍放心，我等必定日夜勤加訓練，和敵人同歸於盡，不辱使命！」

「快起來吧你。」少年笑，一手抬著副騎尉胳膊將他扶起來，「天天把同歸於盡掛在嘴邊，一個個有老有少的，全託付給我我可管不過來啊。」

「仗，要勝。人，也要活著回來。」

少年的聲音鏗鏘有力。副騎尉滿腔熱血，激動萬分，和士兵一起投入到了訓練中。湯錦歌皺眉，他不容易被別人的情緒感染，只看到少年眼低下的黑眼圈又比之前濃重了許多。

他低聲道：「你最近太累了。」

副騎尉走後，少年跟換了個人似的，剛才訓人的威嚴全無。他伸了個懶腰，偷偷朝湯錦歌眨眼，小聲道：「是有一點，不過沒關係，喝頓酒就好了，今晚來一杯？」

湯錦歌避開他的眼神，「邊疆地形複雜，今晚我要研究地圖。」

少年撇撇嘴，「好吧，我自己喝。」轉身走了。

「你別喝太醉。」

少年擺擺手。

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湯錦歌的目光冷了下來。

他騙了少年。

地形複雜是真，研究地圖也是真，但不一定非要在今晚。罵他可以，從小到大，無論在哪都習慣了。可罵那個人不行，要用命來作為代價。

是夜。

湯錦歌換了身夜行衣偷偷離開自己的房間。軍中大部分士兵都已熟睡，鼾聲一片，偶爾碰到個輪值的，半迷半醒坐在門口。

他知道那個出言不遜的士兵睡在哪，《士兵冊》記得一清二楚。

色令智昏？

無能？

面巾下的臉猙獰地笑。

要怪，就怪你長了張口無遮攔的嘴。下了地府，去和閻王爺訴苦吧，化成厲鬼來索命也好，黃泉路上等我也罷，悉聽尊便！

匕首握在手中，盆火燒得噼里啪啦，映出一個一閃而過的黑影。

白皙的手指輕輕掀開帷帳，輕柔得像隨時準備上去服侍的嬌美人。但他的眼神是凌厲的，寒光一閃，匕首深深扎了下去。

「砰！」

床上的士兵吧唧吧唧嘴，翻了個身，繼續睡死過去。匕首在離他脖子半個指甲蓋的地方，戳進了床里。他只要再挪一挪，就能貼上冰冷的刀面。

湯錦歌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同樣穿著夜行衣的人，面巾之上，一雙笑盈盈的眼睛。他什麼時候跟過來的，又或是……早已看穿了一切，提前潛伏在這等著自己。湯錦歌收起匕首。

「殺！」熟睡的小兵閉著眼突然大喊了一聲，摸摸肚皮。同屋有幾個人被他的夢話吵得動了幾下。

兩人均是一驚，貓著步溜了出去。

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個打更的老伯。老伯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使，看見前面有兩個身穿黑衣的少年，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便認出來了，「大將軍！？」

「老伯。」被人見到這副明顯「深夜做案」的樣子，少年一點不避諱，走上前打招呼，「辛苦啊。」

「小人上年紀了，覺少，不打緊的。大將軍您這是？」

「哦，我們在……互窺。」少年道。

湯錦歌：「……」

「互窺？？？」

「是啊，日後上了戰場好刺探敵軍軍情。」少年一臉正氣。

「原來如此，那大將軍早些窺完，早些休息。」

告別老伯，少年帶著湯錦歌來到城郊的一處樹林，生了個火堆取暖。

火苗明晃，燒得差不多了，其中一個人就扔進去幾根樹枝。誰都沒說話，誰都沒讓這堆火燒完，彷彿這團火燒之不盡。

無關天亮。

少年平時的話賊多，現在倒出奇的冷靜。湯錦歌知道，他在認真思考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這樣沉默，全世界都沒法幹擾。他索性沉默。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眼瞅著快天亮了，少年還是一句未說。湯錦歌嘆了口氣，終於開口道：「今晚的事，你早就知道。」

少年猛地直起身子，眨了眨睡眼惺忪的雙眼，「嗯？？？知道，早飯有茶葉蛋，給我留三個。」他豎起三根手指頭。

「……」

他當為何這麼久不說話，這貨居然睡著了？？？

愣了片刻，他忽然眼神一軟。最近幾個月沒日沒夜的分析邊境情勢，山脈結構，有多久沒好好睡過一個整夜覺了。

心疼，語氣卻不自覺地加重。他道：「為何不在府里睡覺，跑來多管閑事。」

少年習慣性地伸了個懶腰，「這不是閑事。我的軍師要殺我軍營里的士兵，傳出去將本將軍置於何地。」

湯錦歌看著燃燒的火堆，沉默了一會，低聲冷冷道：「我讓你失望了。我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人，天亮我就離開軍營。」

「何來失望？」少年湊近了些，笑著看他，「那個士兵說我色令智昏，無能，你是替我出氣，哪裡有錯？」

白天少年藏在軍營門口看得一清二楚，忍無可忍才站出來制止。

湯錦歌與他對視，微微不悅，皺眉道：「你不怪我替你出氣，又去救那個士兵。你到底想怎樣。」

少年漆黑的眼珠轉了轉，單手支著腦袋想了半天。

天空泛起了魚肚白，火光逐漸弱了。這次，沒有人往火里扔樹枝。湯錦歌也不催促，面無表情，像個等候審判的處刑犯。

「不怎樣，還是那句話，他們都是你的墊腳石。實力，證明一切。」

冉冉紅日露出了一小點紅光，世間萬物被染上了暖橘色，包括少年們年輕英俊的面龐。

「就像你我認識之初，你千里傳信助我打勝仗，你有這個實力，只差一場見證。」少年的眼神幹凈澄澈，充滿力量。他坦然地，直視身邊的人，明亮的眼睛不摻絲毫雜念。

「錦歌，一起去見證吧。」

湯錦歌獃獃看著他，一時間竟然無法說出任何。

一個月後，邊疆開戰。

年少的大將軍領命親自帶兵出征，連同他親點的輔佐，軍師湯錦歌。他們到達邊境時，敵軍已經在城門外安營紮寨，天天飲酒作樂，彷彿已經大獲全勝。

負責鎮守邊疆的大將們節節敗退，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拚死守著城門。本以為終於盼來了曙光，可以反敗為勝，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個毛頭小子和……一個貌美的軍師！？

軍中士氣一落千丈。

那一戰，前期打得很辛苦很慘烈。後期，年少的大將軍親自率兵直搗黃龍，親手砍下了敵軍將領的人頭。其餘士兵靠著前所未有的進攻方式，攻其不意，敵軍防不勝防。

一夜之間，敵軍連夜撤兵，舉旗投降。

捷報傳回了家裡，全城歡呼。

「說出來啊，你們都不信。湯軍師真是個用兵鬼才，他到底怎麼想出來的，居然還能那樣打？？？」

「你個死腦袋再想也白搭！你有人家湯軍師的頭腦嗎！？」

「可不是嗎！咱們大將軍有了鬼才湯軍師的輔佐，戰無不勝啊！」

幾個市井小民湊在一起，嗑著瓜子閑聊。大將軍領兵大勝，這幾日街上全在慶祝，所有人都在等著大將軍榮耀而歸。

「可是……」其中一個人吐了片瓜子殼，「我聽說湯軍師的出身有點……據說是城東家那邊的青樓出來的，以前還接過客……」

話未說完，那人整個人被提了起來，他抓著死死攥著他衣領的手，臉色漲紅。剩下幾個嚇得臉色發青。

為首的人用手背狠狠甩了那人幾巴掌，啪啪作響，「我剛才聽見，你說湯軍師什麼？」

那人已經被勒得說不出話來。為首的人腳狠狠踩上凳子，向四周吼道：「湯錦歌，是我軍的軍師，大將軍的輔佐。日後若再被我聽見有人議論湯軍師的出身，我堂堂副騎尉和他沒完！」

店小二急忙跑上樓，「哎呦二位爺，別打了，大將軍的隊伍進城了！」

進了城的待遇可想而知。府中大擺宴席，從白天慶祝到晚上，直至深夜還沒有散。將士們久經沙場數月，把命帶回來不容易，一個個異常興奮。

酒桌的角落，坐著一個身穿紫色勁裝的漂亮少年，和周遭吵雜的環境格格不入。湯錦歌抿了一口酒。數月作戰，精神高度緊張，加上馬不停蹄地趕路，現在放鬆下來，有些疲憊。他起身不辭而別，打算先回軍營睡一覺。

此時除了大將軍府，別處人早已入睡。走在路上，一點聲音都會被放大數倍，所以他聽見了不遠處的動靜。

「老大！白天打我的就是他！」

「原來是個副騎尉，騎尉大人英明神武，副騎尉倒像個廢物。」

街上，三個人與幾十個人對峙。

三個人當中其中一個是副騎尉，另兩個是他的心腹手下。他們明顯喝高了，酒壯熊丹，雙目瞪圓，完全不怕。

副騎尉晃悠著一揮手，「說我廢物可以，說我們家軍師，不成！」

這次大戰，副騎尉被留在了營中看護，沒能上前線，但戰事消息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傳回來。湯錦歌回來之後並沒和副騎尉見過面，可聽他們言語之間的事，副騎尉對他的態度還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幾十個人的頭頭舉起大刀，「今天我不打你們家軍師，我就打你！」

湯錦歌默默從陰影里走了出來。眾人一看來者，紛紛定住了。

「湯軍師！」副騎尉不可置信，「你怎麼在這！」

「大將軍找你呢。」湯錦歌冷冷看著幾十號人，道：「說回程路上給你們帶了禮物，回去吧。」

「大…大將軍有心！」副騎尉撐著晃悠的身子，「那小小人，恭敬不如從命！」說完走了，走出幾步又覺得不對，轉過身，眼神渙散道：「不對，他們要打我，我走了，你怎麼辦？？？」

湯錦歌一記眼神殺過去，「不夠丟人現眼的，快滾！」

副騎尉和兩個心腹嚇壞了，打了個哆嗦灰溜溜跑沒影。

豪雨從天而降，一道閃電劈落。雨中的少年戾氣極重，赤手空拳站在街道正中央，毫不畏懼，彷彿背後有千軍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