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常的長舌卷著一個披頭散髮枯瘦的人扔到殿上。

坐在桌案後的梁余微微前傾，眯起眼睛。殿上的人努力了好幾下終究沒起來，亂草般的頭髮上面粘著血跡，凝結成塊。

嘖嘖嘖，小夥子太慘了，這是在人界遭受了什麼非人待遇。

「見了閻王大人，還不跪好。」膿血王凶神惡煞道。

作為「十殿閻王」里的老幺，實力輸出全靠「吼」和「嚇」，鍾愛在身上掛無數刑具，滋滋冒血並以此為豪。膿血王鼻子里噴出兩道血氣。

誰也不知道他這幾百年為了掩蓋老幺的地位流了多少桶血，據他自己說，打從當了膿血王，家裡就血流成河……

殿上的人手指動了幾下，再無動靜。

梁余沾了點口水翻《陰間冊》，心道：我就說以本王銳利的眼神，怎麼看也不像是個七歲孩童。

冊上寫著這個人叫：弄堂。

性別：男

陽壽：七

後面的「零」不知道被哪來的液體打糊了。

這個叫弄堂的少年，陽壽是到七十歲，《陰間冊》上記成了七歲，難怪鬼差火急火燎的就把他抓回來了。

梁余合上冊子，「既然抓錯了，就放回去吧。」

弄堂動了動似乎想要說話，可他的嗓子太啞，只能發出駭人的「嗚嗚」聲。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貼在地上的臉上揚，露出了亂髮下的一小半臉。

就是這髒兮兮的一小塊皮膚讓梁余徹底愣住了。

面目瞬間猙獰，飛身下去，長袍帶起一陣風。

膿血王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就見梁餘一手掐住殿上人的脖子，另一隻手掀開他黏膩噁心的頭髮。

弄堂約莫十八左右，臉頰內凹，膚色蠟黃，眼下濃重的黑眼圈預示著他這輩子都將被病痛折磨，不得安生。

但即便如此，也掩蓋不住他天生完美的五官比例和修長好看的骨架。

直到他瞳孔放大，無聲張口，梁余才鬆開他的脖子。他攤在地上，胸膛上下起伏，像個苟延殘喘的破風機。

「余大人這般工作不謹慎，您可別忘了下個月還要去天界彙報工作。」

黑暗中走出來一個老人。

掌管最底下八層地獄的轉輪王是個眯眯眼，梁余沒來之前他資歷最深，尤其喜歡把人的眼珠當零食吃，經常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掏出一隻扔進嘴裡。

此刻他手中轉著兩隻眼珠，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不明意味道：「這少年的皮相……」

「哎呦輪轉王，這人界鬼界沒有你不認識的，是不是天界的人下來了，你都能跟人家認個親戚？」

三層獄主幽量王鬼稱「陰間萬人迷」，只不過她有四個腦袋，每個都缺鼻子少眼，每個頭都想和男人來一場不可言說的體驗。

之所以得到這個稱謂，只因她是個女人。

「不過別說，這男童細看還真俊俏！」幽量王笑聲尖銳，笑到一半被梁余打發走。

當時梁余初來乍到，每每坐在桌案前總是生無可戀，懷念他上輩子的鬼界。

他咳了兩聲，沉聲道：「幽量王的眼光什麼時候這麼差了，帶下去吧。」

眾人：那你激動個屁！

白無常飄在旁邊，猩紅的長舌甩著黏膩的液體，甩到地上發出「滋滋」的聲音。它扭著瘦長的軀體像個精分舞娘，聲音「哇嗚，哇嗚」，聽起來十分委屈。

「我知道你委屈，不過工作嘛，偶爾加加班也正常。」梁余安慰道。

白無常用舌頭搖了搖，淌下來的啦哈子更多了。這是在暗示他，因為他編修《陰間冊》的時候經常打瞌睡，口水弄糊了上面的字？

白無常不會說話，情緒表達全靠哼哼。梁余很機智地裝瘋賣傻，避而不談。

衣服被拽了拽，弄堂不知哪來的力氣爬到梁余腳邊，抱住他的腳踝。梁余很少在人前露出正經的一面，臉上總是或多或少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

此刻，他背對眾人，居高臨下看著身下的少年，看了許久許久。冰冷平靜的眼眸里忽然激起了一道漣漪，像石頭「咚」的一聲砸入水面。

當他轉過身，又換成了一副笑臉。

*

弄家堂口。

梁余化成鬼火，弄堂化成了一撮鬼火苗飄在他腦袋邊，普通人看不到他們。

不過梁余轉念一想，他生前為人，也當過仙當過鬼，為何要化作小小鬼火來到人界，為何不能光明正大呢。之前為鬼尚且遊記人間，如今為仙，更應該光明正大。

一人一鬼來到弄家門口，還沒走近便聽到敲鑼打鼓的聲音好生熱鬧。

擺攤的小販連自己的攤子都不管了，擠上前去瞧，道路兩邊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畢竟如此恢弘的迎親大場面不是輕易能見到的。

一排排迎親隊伍排著長隊進了弄家的門，還有數不勝數的嫁妝，風掀起了蓋在上面的紅綢一角，全是金燦燦的黃金。門外掛著大紅綢，張燈結綵，門上貼了大大的兩個「喜」。

「這弄家的喜宴，派場可真夠大啊。」

「我怎麼聽說前兩天他們家的小兒子淹死了？」

「別說了，晦氣！弄俊少爺的婚事半年前就定下了，那個弄堂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弄俊少爺大婚當天死！全家上下都在忙弄俊少爺的婚事，哪有空去安排他，這不先扔在荒郊的義莊里了。」

「看來弄堂不討喜是真的，你們說他的魂會不會回來……」

「呸呸呸！」

梁余幽幽地瞅了一眼邊上的鬼火。

「你！那邊那個！聽見沒叫你呢！」

忽得被叫到，梁余看了看四周，指著自己，「我？」

胖管事大腹便便走過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弄家家主，「沒錯，就是你，請帖呢。」

「哦，我是來看熱鬧的。」梁余攤手道。

「我們弄家的喜宴也是你個窮酸書生能看得起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偷雞摸狗，毫無廉恥之徒！看一眼，是要收費的。」胖管家嘴上說著，肉手一攤。

這下是明白了，他當自己站在這也沒礙事也沒進人家門的，為何平白無故遭一頓罵，原來是變向敲詐啊。

「他是我們家的管事，平時就很勢力，不過心眼不壞，大人不要怪罪。」小堂鬼火突然說。

梁余心頭猛得一緊，連聲音都很像。

他笑了笑，「無妨。」

「啥！？無妨？你當我們弄家是什麼地方，來人啊！」

胖管還沒喊全，梁余便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把他的魂敲出了身體。看著自己的軀殼獃獃地站在那，胖管事嚇得失禁，連連磕頭，「仙人！道長！神仙大人！小的有眼無珠小的該死！小的給你磕頭！」

「我是個半仙。」

「……半仙大人求求你不要把我帶走啊！！」

「……」

任憑他哭天喊地，梁余不再理會他，對弄堂道：「還魂去吧。」

小堂鬼火在他面前轉了兩圈，似是在他臉上親昵了一下，「謝大人。」

望著飄走的火苗，梁余站在原地遲遲未動。第一眼確實很像，但他後來又借著各種機會仔細觀察了一番。神態、神韻、眼神都與那個人相差甚遠。

了了一樁瑣事，梁余回去繼續編修他的《陰間冊》，工作之餘還要準備下個月上天界的工作檢討。

天界一幫大爺大媽，整日不是這個大會那個講壇就是這個論劍那個盛會。然後三兩個下凡，名義上遊記人間，實際上相互吹捧攀比，看誰的香火旺，真是無聊的要死。

可沒有辦法，誰讓他重生成了一個仙官，還是個小仙，只好打醬油了。

梁余寫了兩頁，睡了三覺，玩了四個時辰。直到無常鬼差再次「哇嗚哇嗚」抓了弄堂回來，還有他哥哥弄俊。

三個人大眼瞪小眼，這是什麼情況？

梁余翻開《陰間冊》，上面寫著弄堂的陽壽還是七十，他哥哥弄俊陽壽六十八，怎麼年紀輕輕的又都下來了？

「閻王大人！您要為我做主啊！」弄俊跪在地上朝著膿血王哀嚎。

膿血王身上冒血泉，把他一腳踢開。弄俊滾了幾個圈，半跪半爬抱上樑余的大腿。

梁余：「……」

弄俊指著枯瘦蠟黃的小人，眼中彷彿要噴火，「我就是被這個小喪門星給害死的！」

一番了解下來，原來弄堂還魂當夜，他哥哥弄俊怕他的魂回來作惡，不顧爹娘勸阻去義莊，想去說點好話壓住他。

義莊那地方本就陰森恐怖，到了晚上冷風一吹樹葉一飄更是毛骨悚然。弄俊大著膽子推開義莊大門，正巧趕上弄堂回魂成功從破棺材裡坐起來，興奮著喊他：「哥哥！」

他直接被當場嚇死。

完了之後，弄堂過意不去想下來替弄俊說情，就也跟著死了。

梁余扶額，這怎麼把生死大事當過家家似的。

按理說，只要《陰間冊》上的陽壽記載清楚，即便被嚇著，也不會致死。

為了搞清楚原因，梁余再一次來到人界。

胖管事的魂還縮在角落瑟瑟發抖，他套上胖管事的殼走進弄家，還沒進屋就聽見屋裡傳來爭吵聲。

「我就說讓你找個地方埋了你就是不聽！現在倒好！我的兒子沒了！我的弄俊啊！你死得好慘！」弄夫人哭得梨花帶雨。

「哭哭哭就知道哭！這些年要不是靠這個箱子里生出的財寶，咱們家能有現在的地位！明明找道長施過法了，為什麼還會……」

「那都是些騙子！什麼道長神仙長老的，全是騙子！還我兒子！還我兒子啊！！」

梁余抱了抱胖管家的肚子，現在是自己的肚子跳上屋檐，取下一塊瓦片往下看。

屋裡的兩個老人爭執不休，桌上放著一個木盒，方方角角都很圓潤，應該是被摸多了造成的。盒子很普通，可鎖盒子的那把鎖就未必了。

那是一把銀質鎖，上面刻著繁瑣的花紋，年代很久了。久到……

梁余不是很確定，但那看起來很像鬼界的東西。

上輩子他這個冥界鬼王被撕成碎片之後，靈識也被碾成灰撒入了無盡天地，玉帝下令將鬼界永生永世封印，派仙官常年在地下鎮守。所以他現在這個閻王爺，還有整個陰曹地府當初建立的目的就是鎮壓鬼界。

玉帝老兒的腦子可能真的年紀大了犯糊塗了吧，竟然沒識破他的真身。

「哎？夫人你說，這個木盒能無緣無故生出錢財，會不會是個神仙封在裡面，咱們求求他把咱們兒子帶回來！」弄老爺的眼裡透著瘋狂。

弄夫人神神叨叨地點頭，這個時候只要能讓他們的兒子復活，倆老什麼也不顧了，「能回來一個也好……能回來一個也好，把我們家弄俊帶回來……」

屋頂的梁余搖搖頭。

弄老爺顫抖著抱起木盒，「啪」的一聲，銀鎖居然自己開了。兩老對視一眼，弄老爺打開木盒，裡面空空如也，他把鎖交給弄夫人，「不對啊，平時它自己打開不都是金銀……」

弄夫人突然慘叫，「老爺！老爺我的手！快看我的手！！」

只見那把銀鎖散發出漆黑的霧氣，竟然把弄夫人的手掌洞穿，自己鎖住了！

「夫人！」弄老爺上去拔鎖，可是怎麼拔也拔不開。

弄夫人的慘叫聲越來越大，整個弄家竟然沒有一個人聽見。梁余破房而入，落地差點閃了腰，這胖管事的肚子里是不是裝了一桶豬油，真重！

倆老嚇了一跳，「管事，你不是病了嗎！」

梁余廢話不多說脫了殼，現了真身，往那銀鎖上一點，「開！」

銀鎖開了，被黑氣襯托著浮在空中，發出詭異的笑聲。

「何方妖孽，速速現形。」

門突然開了。

胖管事的魂魄不知何時化成了厲鬼，他的軀殼也站了起來，雙目流血緊閉，嘴角咧到了耳朵根，露出一排赤青色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