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東西我收拾好了，那我走啦？」

因整理行李被翻得天翻地覆的客廳里，少女箋襪而立，掄起一隻大背包使它向皮沙發做離心運動，而後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眨眨眼睛神態酷似要糖的孩子。

曾經日本有部很經典的動畫叫《名偵探柯南》，它一度是古珂最喜歡的動畫片，以至於古珂到現在還依稀記得某個劇場版的名字：《十年後的陌生人》。

十年後多少親密的愛侶或友人終究成了陌生人，自己又何嘗沒有變成令自己也吃驚的樣子。

古珂這十年裡的生活經歷了幾場劇變，因對密碼學有極高天賦，莫名被國家安全部破格納入麾下，成了十五局年齡最小的黑客，自此開始全封閉式的訓練，和原先的生活圈完全斷了聯繫。安全部欠她一整個童年，好在局長蕭德好可憐女孩兒年紀小，把她當作親生女兒來關照。以至於總有同事帶著善意調侃，只要能維護這位小小姐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裡殘存的最後一點純凈，沒有什麼事情是局長不願意做的。

十年後古珂高中---當然只是個沒用的掩飾---畢業，短暫的休整後蕭局的奪命連環call又轟炸過來，通知她新的掩飾身份是N醫大臨床醫學系大一新生。於是就出現了開頭的一幕。

「姑娘啊，我這邊有個會要開，脫不開身。你到南京先找個地方住著，我明天派人接你回分局。對了啊，先給你個電話，有事你隨便打，要啥說啥，甭跟他瞎客氣......」

想什麼來什麼，古珂立在家門外，稍稍調整了下幾乎壓塌肩膀的旅行包，按著免提才聽到蕭德好的聲音。隨機對方報出一串電話號碼，古珂很慶幸手機有自動錄音功能，否則以她現在這架勢，是萬萬沒可能記下來的。

「謝您嘞，蕭局。這是我哪個師兄的電話呀？」

「我兒子，蕭浮生，你得喊哥。掛了啊，小陸說要開會了。」

「喂？您兒子蕭......」

事實證明領導掛電話的速度是不可蓋的，古珂連號碼主人的名字都沒來及確認，電話那頭已經傳來忙音。真的好專權啊，古珂嘆著氣想。不過......如果沒聽錯，蕭局的兒子叫蕭浮生，像很久之前某個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的人。她幾乎在猶豫要不要打電話確認他說的是哪個「浮」哪個「生」了。

管他呢，把命運押在巧合上是件蠢事，心情同理。古珂費力地挪挪手指戳在一個家在本地的師兄的號碼上。這幾箱行李，自己運到機場是要出人命的。

誰叫自己從前在體能訓練上永遠翹課去搗鼓資料庫防火牆哪！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當那位師兄拖家帶口地幫古珂把行李全送去託運已是兩個小時後的事情了。期間古珂全程維持標準二號笑容彬彬有禮地道謝，她笑起來太過惹眼，以至於有位過路的小兄弟態度熱切地問古珂要了企鵝號微信號微博號等所有他能想到的社交網站賬號。

古珂一概搖搖頭笑說沒有---這是大實話，她願意用性別起誓。只有自己是個黑客才能深刻意識到為何在此類應用里用戶的所謂隱私不堪一擊。

目送小哥失望離去的背影，古珂略一點頭向師兄示意後就摸出登機牌上了飛機。是窗邊的位置。古珂看見後排有個女孩子頻頻回頭似想透過那扇小圓窗看見什麼人的影子，臉上閃現過福祉和痛苦交錯的複雜表情。她很想效仿，而後發現自己並沒有值得回頭的對象。

這是她的常態。無論身邊如何熱鬧，就算自己也半真半假地做出笑臉一起熱鬧著，也仍是一顆冷心觀紅塵。不，並不是說她有多麼自命清高，聰明人或多或少都有點自傲的毛病，古珂不例外，但她是很克制的那種。本質上她不過也是未諳世事的白雪少年，直率和天真是本能無傷大雅的小驕傲是附加品。這附加品唯一不能給帶給古珂的好處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有言道曲之彌高，和之彌寡，她唱著陽春白雪無人聽，她彈著高山流水無人聞。

嗨呀，我還年輕的很呢，朋友什麼的，總會遇到的嘛！她無意識地咬著繞在指上的GK掛飾暗暗吐槽，氣流聲劃過耳邊霎是動聽。那是一條木質仿古項鏈，從小帶到大，她思考問題時總喜歡用牙齒咬一咬。記得從前蕭局硬塞給她的心理學書籍中有介紹愛咬吸管的人的性格特徵，於是她很懊惱當時只是興趣缺缺地掃了幾眼而沒有記下來。

「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很遺憾地通知各位，由於天氣原因，本次航班將於五分鐘後在香洲機場迫降，給您帶來的不便敬請諒解。Ladies and gentlemen...」

打斷古珂胡思亂想的是空姐溫柔婉轉的聲線，剛想感嘆沒有信號的人生毫無意義時，一場雷陣雨又給予她的人生新的意義。抱著終於能連上網的電腦三兩步竄出機艙，在一對對男生為女生撐傘，女生向男生甜笑的情侶里格外顯眼。但古珂才沒心情管這個，此刻她正懶散地靠在候機室椅背上，邊擰幹頭髮邊啟動寶貝電腦。

如果沒記錯，幾個月前自己在安全部的資料庫里留了後門，悄悄查一下搞不好能弄到這位蕭浮生的身份。

要是被蕭局發現了的話......哎呀怎麼會呢，我的後門這麼隱蔽。

這樣想著古珂飛快在鍵盤上敲了一氣，而點擊登入時，頁面被毫無徵兆地彈了出去。

搞什麼？！

十五局會點兒技術的人不少，但能關掉古珂後門的人她還確實沒碰到過，難道是他們看我年齡小故意讓著我的？她胡亂擦著頭髮想，重試兩次，結果同上。

不會是......不會是安全部又收了一個厲害的黑客吧......我，我要失業了......

渾身是水的小女孩兒看起來喪極了，但她的壞運氣距離用完還早著呢。就在陣雨結束她繼續飛往南京的時候，她徹底找不到自己的錢包了。

這一定是在開玩笑，對吧。

好在掩飾身份的身份證還在，但是現金，銀行卡，健身卡，張阿姨奶茶優惠券---哦這個不重要---通通不知所蹤。

天大的玩笑，她可不想露宿街頭，一點都不想。

古珂十分後悔自己不用微信不用支付寶的愚蠢決定，雖然有隱私泄露的風險，但是隱私泄露和無家可歸孰輕孰重她還是很能釐清楚的。好的古珂，你真是個天才，整個安全部的智商都被你拉低了。

她有點想哭，不是鬧脾氣那種，是四顧茫然那種。是每個十七歲女孩兒在他鄉迷路之後都會酸酸澀澀泛上心頭的那種。

而最終，她還是無奈地笑了起來。

---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麻煩你了，陌生人。

「您好？」短暫的彩鈴過後古珂聽到了一個清澈幹凈的少年音，來不及細想自己為何一衝動就撥號出去，耳邊的聲音再次響起，「這裡是『許夏一米陽光』，您是預定作為還是訂購茶葉？」

這都哪兒跟哪兒？

「您好，我是蕭局的同事，您可以叫我古珂。」飛快解釋完自己如何趕飛機如何被迫降又如何丟了錢包，古珂覺得尷尬癌都要犯了。當她突然意識到可能誤撥了某家茶葉店的電話時，心再一次高高懸起。

蕭局的兒子都淪落到賣茶葉的地步了，那我離失業也不遠了......吧......

「了解。如果您不嫌棄，今晚就來寒舍湊和一晚吧？地址在鼓樓區，玄武街，從東路口進來在右手那側能看見『許夏一米陽光』的招牌。或者您告訴我位置，我去接您？」

「不用麻煩，不用麻煩，我自己來。抱歉這麼晚了還要打擾。」

「不礙事，路上注意安全。」

「那就再......哎，請您等一下！」

「小姐還有事？」

「您叫蕭浮生，請問，是『浮生若夢』的『浮生』嗎？」

「小姐好文采，我從沒想到過這麼詩意的形容。」

「好，打擾了，我這就來。」

「我等您。」

掛下電話隨手攔一輛街車，古珂不長不短地吁了一口氣，同時對自己隨手往口袋裡塞點零錢的習慣感到慶幸。

整個人一放鬆就容易胡思亂想，她首先想到了那家名叫「許夏一米陽光」的茶館。依稀記得幾年前隨手翻過某位自稱公安部退役警察的作家部落格，看見許多懸疑故事，據說都是由該作家和好友接手過的案子改編。其中多次出現「許夏一米陽光」這個茶館，是作家與好友辭職後共同經營的。但自從好友逝世以來，他除了一篇聲明以外再沒有更新。古珂也不知道這些故事的結局又是哪般。

如果沒記錯的話，作家叫夏清泉，好友叫許莫離。

至少這位蕭浮生是偵探小說愛好者，要不然很難能聽說夏清泉這位冷門作家。她不禁又想起十年之前的那個少年，愛用讓人折壽的敬稱，聲音在時光洪流里沖刷得模糊，但面龐依然清晰，清晰如初。其實古珂也好奇這麼多年以後蕭浮生又成了怎樣的人，從事著怎樣的職業，可以肯定的是，自己這樣才智略高於常人的人尚且覺得生活無聊，只想折騰折騰生命多散發點熱量，又何況是蕭浮生。

從前接手的高智商犯罪大都是因為兇手無聊或因為自己聰明無處施展。古珂想，她感覺自己無法再想。

她於是又望向窗外，流過車窗的夜色似潑在油畫布上的顏料般濃墨重彩起來，這是座沒有夜的城市。所有不欲人知的了個毫無遮蔽，所有的孤獨終有歸處。曾經古珂在京執行任務時，一個人縮在滿牆電子屏的出租屋裡看監控，為了隱蔽不能開燈。也是那時她無意瞥了一眼窗外，恍然意識到那城市的萬家燈火沒有一盞因她而亮，來來去去的街車沒有一輛為她而停。所謂孤獨。

現在有輛街車為我停下來，還有扇門為我開著，在我到這座城的第一個夜裡。

她挑起唇角笑也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