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噩夢中蘇醒後，因不敢再入夢，凌雲坐起來緩了一會兒，之後起身走了出去。

夜風微涼，人心寂寥。

走到門外站了一會兒，直到被冷風吹醒確認重生並非一場荒唐大夢，心底的不安與噩夢帶來的恐懼才逐漸平息。

前世拜師之初，因著對洛錦弦的一見鍾情，凌雲不服管教，到處闖禍，惹是生非。

走到哪兒哪兒雞飛狗跳，鬧得三生門人人不得安寧。

為了更好地教導他，改正他一身地臭毛病，落錦弦只好將他帶在身邊，以便教導，是以，其他弟子都住在弟子房，唯有他和洛錦弦同住若水。

兩人的房間並排而立。

凌雲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忍不住看向落錦弦的房門。

窗戶是緊閉著的，門微微敞著一絲縫隙，透過縫隙隱隱可見屋裡閃爍的微弱火光。

那是長明燈，點上後只要不人為吹熄便會一直亮著。

是末姜為落錦弦點的。

誰又能想到，這被世人當做神明來敬仰，膜拜，不怕天不怕地的落錦弦竟會怕黑。

望了一會兒，到底也是曾有過狼子野心的人，凝望著落錦弦的房門，不知不覺地，凌雲下意識地走到了房門口。

並未糾結猶豫很久，只躊躇片刻便推門走了進去。

紅木的精緻雕花木床上，洛錦弦雙目閉合盤腿而坐。

凌雲緩步，慢慢靠近。

因著前世的種種惡行，重生後他自始至終都不敢認真地看一眼落錦弦現在的樣子。

因那些罪孽，他從來都是趁人不注意時偷偷看兩眼。

洛錦弦閉關的這些日子，他不止一次地站在門口徘徊，不止一次動過進來的念頭。

但那些念頭最終都被他僅剩的一絲理智給克制住了。

今天是他瘋了痴了。

今天是他魔怔了。

也不管落錦弦出關後知道他擅闖進來會如何教訓他，只知道現在不進來看一眼，他會因為受不住內心煎熬而瘋掉。

是啊，落錦弦是他的藥。

是啊，洛錦弦是唯一能讓他保持清醒，唯一可以讓他拖著一副千瘡百孔的身心，也能繼續苟活下去的絕世良藥。

前世他因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包廢物侵犯了落錦弦的音容相貌而大發雷霆，怒火中燒之下屠了人間三天三夜。

殺念無止。

最後是因為什麼停下的？

是因為殺到最後，殺得人性泯滅麻木不仁，欲召喚出霜雪飛將人間變為一片煉獄時，手握寒冰神武卻忽然想到躺在那冰冷刺骨的冥池裡的人。

想到落錦弦如若知道他又濫殺無辜定會更加厭他。

至此，殺戮停止。

凌雲走到洛錦弦跟前，像信徒仰望神明，緩緩地、虔誠地跪在那兒，目不斜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人。

師尊，師尊……

又像傻子似的，在心裡一遍一遍，默默地叫著。

他真的愛慘了這個人。

稱霸人間不好嗎？這樣人人都怕他，再也沒人敢說他，再也沒有人敢瞧不起他。

為何要回來？

做人間霸主，修真帝君，難道不比當人徒弟好嗎？

為何要回來？

為何？

自然是不好的。

人間霸主有何好，修真界的帝君有何好。

不好，都不好。

人間霸主沒有洛錦弦，修真帝君復活不了他愛的人。

給人當徒弟更不好，因為那個人不喜歡他。

可他還是想回來，因為只有這樣他愛的熱的才能活著。

因為只有這樣，那個人才不用死，才不會死。

「咯咯咯~——」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一聲雞鳴。

「咚~！咚~！咚~！」

緊接著，南峰山的操場上的一連傳來三聲鐘響，三聲鐘響意味著早課即將開始。

早課開始了，按照以前的習性，凌雲定會想盡一切辦法逃課，但現在他已改過自新，早也不缺席早課。

……該去上早課了。

凌雲不舍地站起來，結果因為跪得太久一直沒動，腿早就跪麻了，起來時腿沒有知覺，兩腿一軟，身體失去重心，一下朝洛錦弦摔下去。

未等他及時做出反應，只聽到悶悶的「咚」的一聲，落錦弦已經被他撞倒在床榻上。

「師尊！」

凌雲嚇得慌了神，就想極力補救，奈何腳上沒力氣，慌亂之下又跪回到地上，手忙腳亂地將人扶起來坐好。

把人扶正坐好後才後驚後怕，小心翼翼地望過去。

還好，洛錦弦似乎並沒有被他的魯莽打擾到，仍雙目閉合呼吸平穩，神情如舊。

「呼…………」

凌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後，這時，南峰山開始傳來陣陣嘈雜聲，這是弟子們匯聚操場的動靜。

三生門弟子三千，每日早課開始至結束，南峰山便如同駐紮著一支龐大的隊伍，操練的動靜震耳欲聾。

不能再耽擱了。

凌雲又看了榻上之人一眼，忽然發現洛錦弦竟被他撞得鬢髮凌亂、衣衫不整。

覺得就這樣走了不妥，便幫人把散發撥到耳後。

又想順道整理衣服。

當他把手伸向落錦弦的脖子，指腹不經意碰到脖子上的溫度時，凌雲一瞬間猶如被針尖麥芒刺中，一下僵在原地。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前世，為了確保將來複活落錦弦時他的身體依然完好無損，他把落錦弦的屍體放在可吸收九峰山靈氣的冥池裡，用九峰山強大的靈脈供養著他。

冥池水冰冷無比，加上落錦弦本就死了，如此，二十年來他每天守著的都是一個冷冰冰的人，沒有呼吸心跳，更沒有活人身上那種燙人的體溫。

可即便如此，那時的他也沒有覺得冷冰冰的洛錦弦有哪裡不好，即便洛錦弦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也沒有燙人的體溫，他也覺得是福祉的，因為至少洛錦弦還在，這樣就夠了。

這是他當時的想法。

可是這一刻，觸碰到有呼吸走心跳、有體溫，活生生的洛錦弦的這一刻，凌雲的心驟然一緊，他忽然覺得自己合該千刀萬剮，合該被世人誅殺。

怎麼能！

怎麼能讓怕冷的人在冰冷的冥池裡一趟就是二十年。

洛錦弦一生磊落光明、清白如雪，因為他，因為他凌蹇之落得個揮劍自刎的下場。

死後不得安寧，還要被他這個孽障困在冥池二十年。

二十年，不該那樣的。

洛錦弦本該是這樣的，有燙人的體溫，有呼吸和心跳。

落錦弦本該是這樣的。

本該好好活著。

是他，是他狼子野心，是他自私自利，是他害得洛錦弦揮劍自刎，以死替他贖罪。

是他凌蹇之罪該萬死。

凌雲陷入深深地自責。

其實之前洛錦弦背他時他應該能感受到落錦弦的體溫，只是那時他喝醉了，宿醉後醒來的感覺並不好，加上他那時剛見到這一世的洛錦弦，還不敢直面他，所以根本沒有真正地去感受過洛錦弦的生命。

剛才碰到洛錦弦的脖子，那處傳來的溫度足以燙傷他，他那死寂二十年的心都被燙到了，心撲通撲通跳如擂鼓。

因一份痴念，前世他苦苦守著一個死人將近二十年也不肯放棄，如今面對活生生的洛錦弦，他無疑是衝動的，可他不敢再生從前那顆狼子野心，不敢再貿然打擾眼前的人。

背負著太多罪孽，不敢再生他念，凌雲摒下心中雜念，秉承著虔誠的心、帶著敬畏，笨拙的為洛錦弦整理衣服。

做好這些他才起身出去，而他前腳剛走，腳步聲尚且還在院里沒走遠，原本雙目閉合的人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凌雲也是心亂眼花，倘若剛才他沒有方寸大亂，必然會發現落錦弦除了體溫燙人，其實……他的耳朵也是紅紅的。

不光耳朵，臉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