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浸滿了整個天盡頭，廝殺聲混雜這風聲戲謔著大戰中相互纏鬥的天兵與魔卒。鮮血染紅了重雲，一遍又一遍，直至染至漆黑到看不清色彩。

唯有那不遠處一身雪白的白衣尊者站在一旁，手中長槍並未沾染血污，只是定定的指向男人。眸中的清冷仿若一柄銳利的小刀，咄咄逼人，「程軒，束手就擒吧。」

男人雙目閃著赤紅的血光，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般大笑出聲，「憑什麼？」

三個字，壓在心口。

一向清冷無情的戰神握著長槍的手有些發顫，但是想到這輩子他二人是第一次見面。前世的悲劇還沒有發生，自己這輩子不會與他再有瓜葛。戰神咬了咬牙，將槍端穩。

憑什麼？

記憶里那個被逼的走投無路的少年也曾跪在誅仙台上，哭紅了雙眼問自己憑什麼。

那時候滿天也結滿了濃雲，一如此刻一般二人對望，目眥將裂。

……

第一次見到程軒的時候是在天池裡。

那時候天池的蓮花開的嬌艷明媚，次第婷婷，碧色的蓮葉如裙。陸青雲捏著酒杯趴在小榭的闌幹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周遭小仙們的巴結。

殘酒如水，一尾紅鯉從水底鑽出水面。張嘴將殘酒吞入，隨後入水。那動作一氣呵成，看上去像是偷食的慣犯。陸青雲覺得可笑，所幸拿了桌上的酒盞倒入池中，不想那紅鯉游來，再一次躍出水面之時化作了一半大少年。

頭頂著碧色蓮葉，一雙眸如墨玉般，粉白的小臉如同池下蓮藕般雪白。他張著小嘴大口大口吞咽著上神倒出的酒，未幾小臉便通紅了一片。

四下小仙見狀，紛紛誇讚戰神心懷慈悲，誇著這紅鯉通人性。都道這紅鯉會因報恩跟隨戰神。

可是誰知紅鯉喝完了酒，魚尾一掃又潛入了天池底部。戰神趴在闌幹上注視著蓮葉深處。波紋一層一層蕩漾開來，水面最終失去了躍動的身影。

戰神掐指一算，方知這終究是一場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戰神，這是一個至高無上，又註定孤獨的名字。

陸青雲站在天地最高的九重天域向下俯瞰，茫茫眾生不過是滄海一粟般渺小到不計其數。就連天帝，也不過是他庇佑下的茫茫者之一。

千百年來，他獨立在九重天上，端著他的濟世豐名，守著無一人肯留下的金殿。

只有天池的那尾紅鯉肯來到他的身邊，敢走近他的身邊。少年眉目如畫，笑靨甜蜜，「上神，您……能做我的師尊嗎？我想永遠陪著您。」

那雙眼真摯的就像是蓮池裡初見時一般，戰神顧忌了數千年的心終於打開了一道口子——只能由紅鯉游進的小口子。

他給弟子取名為程軒，那代表著二人相遇的小軒。

他希望他的弟子簡單、美好，天真無邪的過完一輩子。

流水逝碎響孤岸，岸汀花落近流水。

這是份恩情，對於戰神來說是份大過天的恩情。

一年，兩年……一直就這般過了數百年。

紅鯉妖變作了紅鯉仙，最終變作了天界為數不多的神之一。

日子細碎如流水，所有的淺夢都抵不過夢醒的安穩。

可是夢會醒，水會流，少年人也會長成男人。

「師尊，這是天池新開的蓮花。我見著那花開的好看，我就采來些給您看看。」男人將懷裡一大捧蓮花擱置在桌上，還沒等陸青雲拈花品香就從背後一把抱住了來人。

那懷裡帶著蓮花的清香，更多的是男人懷裡的馨香。戰神向來是個孤冷的人，哪裡受得住成年男子懷裡的滾燙。他直了直身子，想要推開自己那黏過頭的徒弟，可剛側過頭，嘴剛張開想要斥責一兩句，嘴就被剛湊近男人的薄唇嚇得閉上了。

他伸手擋住了男人的唇，轉過頭，嗔怪道，「多大的人了，還這般沒大沒小。」話音不大，可是弟子還是聽了一清二楚。

徒弟格外識趣的鬆開了他，聲音里滿是失落，「是弟子失禮了。」

「凡界近日魔界侵擾，你是為師唯一的弟子，就代為師……下凡平了吧。」心內的悸動讓他煩躁不安。

「是，師尊。」弟子恭敬一拜，出了戰神殿。

心門沒有再隨著徒弟的成長而打開，反而閉得更加緊了。不愛書籍的戰神第一次徹夜翻閱天書，只為明白這沒由來的情感。

他害怕於自己的心動，又痛恨於自己的決絕。

書籍一本一本，都沒有記載。上面刊例著仙娥因愛下凡被逐出天庭的慘狀，卻不曾寫過仙倌的情愛。

戰神迷茫了，書籍散落一地，想要喚徒兒幫忙整理。

可剛出聲，進來的卻不是本該從凡界凱旋的徒兒，而是天兵署的天兵將領。鎧甲染血，將領脫帽跪地，一臉的哀戚。還沒等陸青雲開口，將領便重重一拜，「我等本應損失慘重，全軍覆沒，但……但程軒上神與妖邪纏鬥，以同歸於盡……換我等凱旋！」

戰神雙手顫抖，大悲無聲。

無意的是流水還是落花？

戰神自問，立於天池旁大笑出聲。聲似長哭，清淚滑落。

那是戰神的第一世，他將神骨剔出進入了輪迴，再也不想讓徒弟這般慘死。

第二世、第三世……

無數個輪迴，弟子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因自己死去……

戰神心灰意冷，再也不奢求著有人陪伴。

輪迴了無數次的戰神望著天池裡暢遊的紅鯉，眼裡蓄滿了清淚。一如前幾世般清酒入池，少年的頭探出水面。一雙天真無邪的雙眼——他依舊不再記得師尊了。

戰神在九重天境守望著百千個孤寂寒冷的夜，等待著第無數次的相知輪迴，等待著逆轉乾坤。

他等來了他捧著一顆真心的小徒弟，等來了那個笑靨一如前幾世般甜蜜的少年人。

「上神，我……能做您的徒弟嗎？我想一輩子陪著您。」

他冷漠不理，不再看少年的滿目希冀是如何被冰水澆滅。

他給弟子取字為程飛宇。

這輩子，他希望他的徒弟如同大鵬一樣遨遊宇宙，不再被自己耽誤到丟了性命。

寓意截然不同的名和字，那是幾世不同的心願。

他一次一次的傷著徒弟的心，冷眼看著小仙們欺侮著那個天真善良的小傻子。拳緊緊攥在袖內，指節也因力而泛白。

可是前幾輩子的慘痛告訴他，如若心軟，徒弟便會再一次因自己死去。

終於，泗水河畔妖禍——弟子第一次慘死之處。

他們終於決裂。

冷漠無情的他，終於傷透了少年的心。少年不再親近他，也不再叫他師尊。

戰神終於孤身一人，再一次孤身一人……

他沒有想到他孤身一人了之後，他的徒弟還是死在了他的面前。

男人咆哮著嘶吼著，一雙本是蓄滿天真無邪的眼裡有著的是仇恨。刀子一般的話，絕望到極點的笑聲，「陸青雲，若有下輩子……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啊……

不得好死。

「我……等著。」戰神微笑，看著那人墜入誅仙台，隨後自言自語的喃喃出聲，「下輩子再見了……」

千百世輪轉的下一世，他守望來的不是天池裡的紅鯉，也不是那個甜笑著說要陪他一輩子的小弟子，而是復仇而來的冤魂，在魔界隻手遮天的魔尊。

戰神面上假意冷漠，心中如同凌遲。

長槍揮動的動作如綾，隨後就這般自然的沒入那人的心口。

他終於還是要在這世親手結果了自己的摯愛。

「結束了……」這一句話，不知說給程軒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男人笑聲撕心裂肺，「結束了？怎麼可能結束？」他是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他是索命的冤魂！怎麼可能就這般簡單的結束？

濃雲如幕，不住地旋轉炸裂。雷聲轟鳴，震耳欲聾。

惡鬼不解的看著面前決絕的人。

那個從來不懂心軟和心疼的人，他寒著千百世如一的那張臉，堅定的嘶啞這嗓子喊著，「雷電，招來！」

結束了……

下輩子，他再也不想一個人守著空無一人的戰神殿等著那個天真的徒弟了。

每一世的孤獨換來的都是須臾的歡喜，他真的受夠了……

這輩子，他終於可以如願和程軒一起死了，不是嗎？

「程軒，下輩子……別再遇到我了……」

別再因我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