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微微一笑，「可若是永不面對，它就永遠是無法結束的噩夢。」

視線對上鮫人少年清澈見底的碧眸，少女沉聲開口，語調隱隱帶著某種蠱惑的意味:「我會替你解開噩夢，權當作我探你記憶的報酬，所以，疆寧，你願意相信我嗎？」

鳳娘子隨著夜心的視線望過去，看著少年玉砌般精緻的面容，不由得生出幾分緊張。

她其實既想他應，又不想他應。

這個孩子是她一眼相中的，又是她一手培養的，她希望他不用再受任何苦難，此後的生命只有無限輝煌。

可這樁事，事關他的身世，她無法插手，到底如何，只能由他自己來選。

一片靜默中，鮫人少年終於抬起頭來，輕輕吐出一個字。

「好。」

夜心聞言，似乎並不意外的樣子，而只是攤開手，只見嫩白的掌心裡放著一顆淡黃色藥丸，正散著瑩瑩的光。

疆寧上前，毫不猶豫的取下，放入口中，咽了下去。

「去榻上，平躺下，閉上眼睛。」

疆寧照做。

夜心斂眸，笑意一瞬自面上散盡，取而代之的，是莊重而肅穆的神色。

她繼而啟唇，吐出古老而冗長的咒語。

鳳娘子身子微微一晃，單手撐在桌案前，趕緊默念了幾遍清心咒。

她在實施催眠！

待到心緒徹底穩定下來，鳳娘子才睜眼，望向榻上平躺的鮫人少年。

他雙手平放在胸腹之間，闔著雙眼，身形單薄的厲害，面上神情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夜心恰好轉頭，瞥了她一眼，嘴角微揚。

細長白嫩的小手一揮，水鏡出，將鮫人少年此刻的夢境一併引出。

十三年前。

「哥哥，哥哥——」

「不要啊！啊！你們放開我弟弟——」

貪婪的人族在碧海捕撈的時候意外捉住了兩個鮫童，以極其殘忍的方式幫他們分化出腿，選擇了性別。

皆為男性。

弟弟痛的昏了過去，哥哥撐著一口氣，溫柔的撫了撫弟弟的額頭，目光變得無比堅定。

「哥哥會護著你，一定！」

因此當有買主來的時候，奴隸主拉開籠子，想要隨意扯出一個鮫奴來。

哥哥一個翻身，跟昏迷中的弟弟換了一個位置，也正因此，他被奴隸主一把拎了出去。

「倒是個有趣的孩子。」

買主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子，笑聲如銀鈴一般清脆，「跟我走吧，孩子，我會許你自由。」

而也恰恰是此刻，昏迷中的弟弟睜開雙眼，恰好就望見女子撫上哥哥臉的那一瞬。

溫和而富有力量。

究竟是……為什麼呢？

弟弟睜著大大的眼，看著女子帶走哥哥，奔向那令人無比期待的自由。

一滴淚從幹涸的眼眶慢慢滲出來，凝固成一滴珍珠，「砰」的一聲砸入塵埃里，彌散出絕望的味道。

哥哥，不要他了啊……

哥哥不是說，永遠不會丟棄他嗎？

為什麼，要把他留在這令人作嘔的黑暗裡呢？

「你真的以為，是你哥哥不要你嗎？」

一道笑盈盈的聲音響起，弟弟瞳仁略動了動，察覺半空中浮出一個少女的光影來。

「你……是誰？」

「是來賜予你救贖的人。」

那少女一身月白長袍，眉目如畫，風姿綽約，她一揮手，一副畫卷一般的影像便浮出來。

「你哥哥見到這些日子賣出去的鮫人是怎樣的下場，才會搶著被送出去。」

「什麼……下場？」

長久的昏迷和滴水不進，弟弟的嗓音已經徹底損了，聽上去嘶啞難聽，完全沒有鮫人一族的清靈悅耳。

少女纖指一點，「如那畫上，被人壓在身下，肆意玩弄。」

弟弟抬眸，看到那畫中景象，猛的俯身，幹嘔起來。

少女輕笑一聲，收了那畫風香艷的幻象。

「他如果知曉這一次會是光明，那麼一定會先把你送出去。」

一念之差，命運便是天差地別。

一個被榮娘帶入海國復國軍團，經過十三年的磨練，終成性情穩重的上將軍，日復一日，都在為回歸碧海的願望努力。

而另一個，則被路過的鳳娘子買了下來，本想把他歸入尋常鮫奴而調教之後賣出去，可不知怎麼，因著那雙碧眸打動了鳳娘子，才被她留了下來。

此後，他就是鳳煙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當家，主管刑罰一事，亦是發明了為鮫童破身最簡便的法子，大大降低了破身後鮫童的死亡率，為鳳煙閣建立起無上的威信。

十三年啊……

他雙手沾滿了同族的鮮血，親手將一個個同族送到貪婪的人的床鋪，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純粹的眼神染上刻骨恨意。

也正因此，他背負了一身罪孽，落得夜夜不得眠，一閉眼，就是同族們的哭喊和謾罵。

不得好死？

蒼白的少年諷刺的勾了勾嘴角，他本來就……沒想過一直這麼活著。

鮫人壽命綿長，若是哪一日能夠死去，於他而言，也不過一種解脫。

「明白了嗎？」

少女垂眸，含笑望向他:「還怨嗎？」

陽光照進來，驅走黑暗的同時亦是將光暖一併帶入。

弟弟抬手，遮了遮臉，有些一時無法適應這般光明。

過了一會，他放下手，幹脆迎上這樣的陽光。

連同心底，亦是清明一片。

「是我錯了。」

嘶啞難聽的聲音傳過來，少女一看，見那雙碧眸中出現釋然的情緒，這才鬆了口氣，真正微笑起來。

這一次，那笑意直達眼底，透著融融暖意。

「疆寧……怎麼樣？」

夜心抬袖，拭去額角汗漬，瞄了一眼尚未醒來的鮫人少年，沖鳳娘子略一頷首，解釋道:「心結已解，只是他心力耗費太大，因此得睡上個一兩日，鳳大當家不必憂心。」

「如此，就多謝了。」

鳳娘子難得露出幾分真心的笑容，竟退後一步，沖夜心淺淺一禮。

夜心一個側身，輕鬆避過，拒不受這一禮。

「鳳大當家，你並不欠我什麼。」

白袍少女負手而立，笑眯眯的解釋:「我收了疆寧的夢境，作為報酬，才替他解開心結，所以鳳大當家，我們，兩清。」

鳳娘子頓了一頓，也點頭道:「那麼，就兩清。」

白色身影一閃，頓時消失在窗口，鳳娘子盯著少女離開的方向，良久，才收回眼神，低低嘆了一聲。

疆寧……終於該明白，他不是被遺棄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