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拾回到西苑自己的家，一进屋就是换衣服，换了衣服，就拿眼四处逡巡，好像来到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地方。

见一切如往常一样，便放了心迈着小步子就要往月门口走。

“上哪去，不吃晚饭了吗？”上官兰络突然叫住她。

秦拾回头看，眼睛只盯着地面弱弱地回道：

“我……我不饿。”

鬼知道这是怎么回的话。

“哟，还客气起来了，你是路过了这里换完衣服就走啊，这家里比旅店还不如，还是外头吃得好住得好啊。”上官兰络扬起眉毛，冷冽地说话，眼角却微微泛着红，“如果不想要这个家，你可以说，没人强留你。”

秦拾仍低着头，身子僵着不敢动。

上官兰络见此情景，越发觉得秦拾变心了，心里越发凄凉起来：

“要不是我和你打小认识起来，凭你这不要脸的样子，我早走了，换作别人，谁肯你为这种小人付出一点真心，都是我傻，一心想要你好，跟着你还讨不到你一半的良心，当官当得“人”字都不会写，自以为有一些权力就为所欲为，作恶多端，结果作到自家妹妹头上来，你就往死里作吧，老天绝不会让坏了心的人长久。

你扪心自问，你的贴身衣物哪一件不是我亲手洗的、亲自整理的，你喜欢吃的喝的样样给你备着，偶有不让你顺心的，让你骂了也就骂了，我还不是照样像老妈子一样伺候你，你这心里头就只有外面的人才是最好的，从来就没有想过我喜欢什么，更不会体贴关心我一下，就算你买了首饰也是送给了别人，从来没有送过我；但这些我从来没有说过你一句，我也不想奢求其他多余的东西，就是想着任你随便胡闹，总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回到家仍是安安分分地过日子，现在看来是我太纵容你，就喜欢做外面的孤魂野鬼，整日鬼迷心窍，出了事被人告发还得让我和梅儿替你作假，你还有脸吗？

还没把钥匙账本交给我之前由你管着家，巴不得家里头少用少花都给你省下来，你自个儿大鱼大肉、醉酒狎妓、逍遥快乐，养条狗都没你这么无情无义！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的心是比铁块还硬！既好色又浪荡，满嘴谎言，没一点真心实意！你若还有心，就不会这样对我，到处背叛我……我已经对你彻底失望了！”

上官兰络渐渐哭着说着，既是痛诉又是愤恨。

她恨秦拾薄情寡义，恨秦拾朝三暮四。

秦拾受尽谴责，杵在原地，两眼圆睁，直直地盯着地面。

他像当头被打了一棒，瞬间清醒了又好像没那么清醒。

一个哭诉的女人的影子始终保存在他的心里，他猛地回忆起她们看花灯的时光，她的娇柔和温婉透过肌肤摩擦间的温度传给他时的惬意———

他始终为自己盘算，不知不觉有了一个家也不知不觉习以为常，习惯得忽视了，每天出出进进，每天走走停停，上官兰络就像一个温馨的陪衬，他走了她在原地守着，他回来她在原地陪着，可是所有的时光淡化了她的存在，也消磨了家的记忆，他享受所有的温暖照顾，变成自以为是应得的。

心里的愧疚那么强烈，却总是无所谓。

秦拾还爱着她，不是吗？

她是他的甘泉，永远明丽清澈。

她的双眼红肿，泪流不止，淡雅的灵魂仿佛在破碎中哀泣———

他当为此成为罪人。为此呼嚎。

对与错很重要，正如正义与邪恶。

如果邪恶能为正义服务，那还要对立面干嘛？

但正义决不能为邪恶所驱。

此刻，在秦拾眼里，上官兰络就是一朵高洁的兰花，小小的正义在花瓣上洒下芬芳。

他自己正是沾着泥土与污秽物的枯枝，试图攀缘这朵兰花，高燃爱与情思，为了欲望，用尽一切力量压迫她。简直就是邪恶！

没有她，他才活不下去。她没有他，起码不会不开心，不是吗？

为什么他非要拽着她，自己品行不端，还要把她拖下水？

偏偏一定要等到最后想要挽留的时候才后悔没有好好待她？

他不能辜负他的命，他的命就是她———与性命同等重要，并驾齐驱的芳魂。

于是，秦拾走过去，试图抱住上官兰络认错，被上官兰络闪开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们谁都不容易，我这次犯了大错也是大罪，求你饶恕我，你不想饶恕我，我会一直等你饶恕我；你想让我怎么样，你说的我都会照做的。”秦拾谦卑地说，同时诚然地注视着上官兰络。

“谢罪。”上官兰络用坚定的眼神看着秦拾。

“谢罪？你不会叫我以死谢罪吧？”秦拾委屈地说。

“你放心，我不会叫你死；那么，你能放下自己的身份？”上官兰络问道。

“当然。在你面前我没有任何身份。”秦拾回答。

“我姑且放你一马，不是因为相信你，我只相信你的行动，你能按我说的做到？”上官兰络明眸里闪出耀人的光，随即消失在幽邃的瞳仁里。

“我保证。我以我的权力担保，只对你忠贞。”秦拾双眼如炬，如在幽暗中闪着的冥火。

这才是他的本相。

权力的追逐者都像是冥地里的幽灵，随时变幻着形形色sè的恶相。

“想要继续过日子，就好好的，以后公事照样是你的，但是一切家事包括你的私事都归我管。”

“听你发话。”

“看见院子角有几块瓦片了吗？”

“嗯嗯，看见了。”

“跪瓦片去！”

上官兰络一声令下，秦拾硬着头皮也得上。

为了挽回一点余地，秦拾把脖子架到刀上也是不足为虑的。

于是他搬下两块比板砖宽大且厚重的瓦片，膝盖下各跪了一只。

过不了多久，这就会像一件稀奇事瞬间飞遍西苑，还有总督府上上下下。

大猴小猴本来就躲在墙根偷听到秦拾和上官兰络在回廊上的对话。

小猴不禁说道：“夫人那么好，大人太坏了，为什么还要原谅？”

大猴却反驳道：“大人是什么身份的人？位高权重，等于是可以和朝廷平起平坐的一方诸侯了，就算有个三妻四妾也是理所当然，哪个大官真的和自己的妻妾谈情说爱的？根本就没有，即使有也是假的，只有说书的才会说。很明显，大人已经放下身量，不然像平时对我们凶得鬼见了都怕那样，早就对夫人破口大骂，哪能承认自己的错误？看大人那样，也是难过得不行吧。”

小猴又接着反驳道：“呸，我就是看不起又坏又花心的人，还强抢民女大肆奸污的，最该死！那些三心二意的男人女人都该死！”

大猴骂道：“你懂什么，这个世道分三六九等，那些有权的有钱的随便一招手就有姑娘享用，还用得着你说三道四！要是你能有个漂亮媳妇，她跟野男人睡了，没准你连个屁也不敢放，因为没有哪个漂亮姑娘愿意跟你，要跟也是跟秦大人这样的，叫她们倒贴都愿意，人家肯倒贴你么？哼，还一口一个该死，你才该死！”

小猴较不过大猴，便哼了一声要走，扭头就遇见翠儿。

翠儿点着他们的脑袋说：“好啊，敢在背后非议主人，是不是想死了？”

大猴小猴连忙并排站直，齐声说：“我们不敢。”

“快走吧，要是被大人发现，小心打你俩板子！”翠儿催道。

“还是翠姐姐好！”二人齐声说道，轻笑着跑走了。

翠儿走过正院，正好看见秦拾跪在院角向她招手。

“大人有何吩咐？”翠儿走过来站一旁，眼里是说不出的笑意。

“我才几天不在家，你们眼里就没有主子了，连茶水都忘了！还不赶紧上茶！”

秦拾仿佛不是跪着，而是坐在朝堂上依然沉着脸威喝，其气势一点也没减。

翠儿心想在哪“上”茶，敢情是要在地上喝。看着秦拾就算跪着也没忘记耍威风，就在心里偷笑，于是回道：“马上就要开饭，最好不要再喝茶了。”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臭丫鬟来管我，拿茶来！”秦拾命令道。

“是夫人吩咐的，饭前不要给您茶喝。”

翠儿说完眨着眼睛要等秦拾的话。

“你就故意作弄你主子吧，等我逮到你有你好看的。”秦拾咽了咽口水，瞪了翠儿一眼，随手拿起腿边的书看起来。

翠儿见了，伸了伸舌头，就笑着飞也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