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小顾，又是你！”

车在导航的引领下一路绕过九曲十八弯，遂在某条小破街巷深处停下。暗下大半灯光的霓虹灯牌上写着“赵老三烧烤”，似在幽幽说着这座大城市里不被光明庇护之处的荒凉。

顾承欢就喜欢这样曲径通幽的地方。

见顾承欢跳下副驾驶挥手同他打招呼，老板连忙迎了上来。

“我刚还在拉想呢小顾为啥子有日子没来了，说曹操曹操到么。”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粗壮男人，黑皮黄牙，一咧嘴笑能看见满口纹路不规则的瓷砖。他在油花花的围裙上蹭一把同样油花花的手套，而后亲昵地把那只手搭在顾承欢肩上。

“嘿嘿，最近学校备课忙，来得就少啦。”顾承欢向路修和眨眨眼，像在保守两人间什么小秘密，“带同事来尝尝，两瓶啤酒，三斤小龙虾，三十串羊肉串，不够待会儿再加。”

“晓得了，先进克坐，进克坐。”

“又是小龙虾？”路修和睨他。

顾承欢得意洋洋一抬下巴：“反正我请客，你不吃，我一人吃！”

“就知道吃吃吃，小龙虾怎么做的你晓得么就敢吃？”

“洗虾粉呀，亚硫酸盐呀，工业添加剂呀，怎么了？”顾承欢反问道，“又不是天天吃，好吃不就行了么。”

路修和翻白眼，但在老板把一盆“凤髓龙肝”端上桌的时候，他还是很没骨气地伸出了手。

“你觉得姜丽丽哪儿不对？”

顾承欢正用牙齿和龙虾壳抵死搏斗，黏黏的酱汁顺着他的食指留下来，也顾不得擦：“反应。唔……是她听到白凤霞死了时候的反应。”

“详细点。”

“她想表现她很震惊，但是真正的，毫无心理准备的震惊不是那样的。”

顾承欢将开封的那瓶啤酒尽数倒入路修和的杯子，而后大力将酒瓶掼在地下摔碎，碎片满地宛若琉璃。路修和吓了一跳，而后拧起眉别过目光看他。

“瞳孔放大，伴随瞬间急促抽气的动作，并且这个动作持续不超过一秒，这才叫毫无防备的震惊。超过一秒，基本就可以断定她是装的。”顾承欢解释道，“虽然电影喜欢慢镜头拍角色如何如何由震惊变为泪流满面呀，也太假了，一看就知道导演没研究过心理学。”

“有点意思，继续说。”

“她屋里的空调坏了，可能是氟利昂被她拿出来放加湿器了。但样本还没化验，所以暂时存疑。”

“还少了一点。”路修和放下翘着的二郎腿，两膝分开身体前倾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有没有注意到姜丽丽妈妈说女儿买小龙虾时的措辞？‘一袋子’，‘天天烧’。谁买小龙虾会一次买一星期的量啊？还没吃完不就死得差不多了？”

“嗯……要是小龙虾市价突然降了呢？”顾承欢道。

路修和气定神闲掏出手机：“我已经和百度达成合作关系了，所以以后你要问我的问题，可以直接上百度查。”片刻后他把手机屏竖到顾承欢面前，“看到没，一斤三十六块，这个月根本没变过。哪个老板脑子不好做亏本买卖？”

“也是哦……万一是死的比较多，所以亏本卖？”

“嗯，一位智力正常的女大学生买了一袋死小龙虾回家，她同样智力正常的母亲居然把它们都烧了而且坚持吃整整一星期。”

“……还用来招待警察了。”顾承欢垂头丧气地补充道，“这个可能排除。”

“那问题就来了，她一次性带回来那么多小龙虾，究竟为什么……”

“存疑。”顾承欢大大方方在手机备忘录上打下“小龙虾”，而后道，“先放着回去和安大哥他们一起讨论。我比较关心的是，那个代表‘死果’的书签为什么会出现在姜丽丽家里。”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么，几个小毛孩儿作死，学人家破案，最后连小命都搭进去。”路修和嗤之以鼻，“什么推理爱好者，已经是成年人了还偏要做孩子才会做的事，这不叫童心未泯，这叫童样痴呆。”

顾承欢莫名觉得膝盖中了一箭。

“咳……修和，我是说，我关于‘死果’的侧写还没有对外公布，死果本人作案后也从未留下布包啊果核啊铁片啊这之类的东西。所以说那位杨大哥的书签，到底是代表死果，还是仅仅代表毛里塔尼亚部落的巫术？”

“或者只因为好看，没有其他意思。”路修和不屑地哼了一声。

顾承欢笑了：“修和，你现在的表情像玩具被人抢了的小孩子。”

“给你两个选择，自己滚出去，或者我把你踹出去。”

“错了错了修和。”顾承欢吮着指尖的酱汁，“这虾好扎手啊，要是有人全帮我剥了就好了……”

“咋，看我干嘛？”

“嘿嘿嘿，修和你最好了。”

“别，没用，我不吃这套！”路修和自顾自剥着壳儿无视顾某人过于炽烈的目光，“你要是个波大水多活儿还好的妹子我倒是可以考虑……”

顾承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过脑袋把路修和指尖捏着的虾肉叼走。

“顾！承！欢！”

“好吃哦。”男孩儿弯了眼睛，笑意落入路修和毫无防备的瞳孔。有一瞬间他手上剥虾的动作停下了，然后他稳住神色，同时稳住从指尖蔓延上心尖的颤抖。

上次有人这样对他笑是多少年前了。

“我最讨厌小孩子。”他恶狠狠地说，“包括二十五岁的巨型小孩子。”

“我的不幸。”顾承欢毫不在意地抿一口啤酒。

路修和眼神阴鸷。

“回去你开车！”

“不，我喝酒了。”

“你他妈喝了有没有十毫升？”

顾承欢抓起酒杯灌了一大口：“现在就有了。”

“你耍赖！”

“略略略你还能打我不成？”

“你十二岁？幼稚鬼！”

老板笑呵呵地看着唯二剩下的客人以幼儿园大班平均水准斗嘴，别过视线，清清嗓子开口。

“小顾啊，有空和朋友多多来两次吧，下个月……这儿就关门大吉啦。”老板苦笑，“这么偏的犄角旮旯地儿房租高得要命，还有水费电费，我这做小生意的，真的付不起啦……”

“这么快？下个月就要走？”顾承欢惊得忘了咀嚼，两腮鼓得像只仓鼠。

他点点头：“没办法，日子难过过啊……不过我可以介绍其他味道不错的地方。”

他顿了顿，继续道：“珠江路上有家一品龙虾，用的虾那叫真好。我跟那儿老板是同学，他上周还跟我吹牛逼说，有个汉子带着一小姑娘，批了一麻袋虾说自己回去烧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