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再醒来，是十几天后。

或许在人看来，一觉睡过数十个日子，太过不可思议。

可于妖而言，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他们的寿命虽不及天上的神仙长久，但算来也是无尽。

阿木醒来便看到他住了许久的破败院子焕然一新。草木修葺妥当，家具物件清洗干净，在晌日下，皆散发出暖洋洋的光晕，令人舒服。

水烟城多雨，偏巧沈书来的这几天，几乎日日放晴，除了昨晚下的一阵小雨。

阿木刚睡醒，在院角偷偷伸了伸枝条。要住在这儿的那位锦衣公子，这会儿正换了套简单的装束，拿着锄头望着眼前的一片空地发呆。

这是……想种菜？阿木想起这人那日握住灯炳的手，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这样的人，居然想要种菜？

阿木脑中闪过上回野猪精屠掠过的西瓜地。

不由抖了抖枝叶，这家伙不会种成这样吧？

不过这与他无关，他今天醒，可是有打算的，他要出去和他的酒搭子喝上个三天三夜再回来。

可他准备好要化形出门的时候，沈书也放弃了看起来无从下手的种菜事业。走到了屋子门前搭了个梯子，准备给房顶换一批新瓦。

阿木刚在墙后小巷化好人形，便听得一声“啊”，吓得他又缩回本体。他看着房顶上的人要摔下来了，迅速手掌凝力，隔空用术法生生抵住了沈书的背，在下坠时为他做了缓冲。

这人是个傻子吗？昨夜刚下了雨，瓦上青苔正盛，选这种日子换瓦！

阿木又化作人形，从墙外绕到门前，气势冲冲地推门，想要骂人。结果开门就看到沈书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手扶着腰，额头冷汗直冒。

沈书听到动静抬头，便看见前几日雨夜里遇见的那个孩子正站在门前一脸纠结地瞧着他。他疼得历害，还是扯出个笑来:“阿木，好久不见啊。”

阿木本来要骂的话停在嘴边。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疯了，刚刚一时气愤，居然想要骂沈书。生怕他不知道自己是妖吗？

他这样想着，一直紧抿的唇慢慢有了弧度，表情由僵硬冷漠变得生动起来。

“大哥哥，好久不见，你怎么了？”

沈书看见水灵灵的孩皱着眉，担忧地问他，便也不顾疼的站起身来，顾作轻松的拍了拍衣摆上的灰。

“没怎，怎么。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

阿木忍下心里突如其来的烦躁，面上笑得纯真:“大哥哥羞羞，还像阿木一样摔跤。”

沈书被他说不好意思，低下头笑了笑，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双眼发光地看向阿木:“阿木知道怎么种菜吗？”

“……”

（六）

说到底，阿木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妖。种菜这东西他虽然不拿手，但也算看过不少。

在沈书期待的目光下，他缓慢地点了头。

“那太好了！我想着这么大的院子总要种点什么才有生机，想种可以用来吃的青菜，阿木可以帮我吗？”

阿木又缓慢地点了头。

他刚刚做了什么？！他居然答应帮这个大傻子？！

正想要拒绝，沈书已经拿着锄头，站到空地边上去了。这家伙的腰没事吗？刚刚那么疼的样子。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没问。问了大概也会说不疼吧。

阿木:“大哥哥，你先把这块的土给挖松吧。”

“好。”

“大哥哥，锄头不是这么用的，手要一前一后。”

“好。”

“杂草根要从碎土里捡出来，不然草长得比菜快，菜地变了野地。”

“好。”

“现在土里挖一排凹槽，把种子按一定距离放进去。不行不行，这样太近了，你放远一些。”

“好。”

“再用浅土埋好种子，均匀地淋水，每天都要保持土壤湿湿的。”

“好。”

阿木满意地看着辛苦劳作的沈书，没想到还挺听话的。哪有大人这般听小孩子话的？沈书是他见过的独一份。

坐在檐下坐了半天，一直发号施令的阿木。看到沈书满头大汗的模样才道:“大哥哥要喝水吗？”

沈书摇头:“不用，阿木渴了吗？屋里有水，你可以自己去倒些喝。”

这样俩人忙活了一下午，暮色渐近。

沈书这才想起来:“阿木，你在这许久，我先送你回去吧，免得你家中父母担心。”

阿木只觉得头痛，一个谎必要用其它谎圆。

他略微迟疑一阵，看着蹲在他眼前的沈书道:“大哥哥，我，我无父无母。”

沈书皱眉，没有父母的孩子，怎么会打扮得如此干净，他拍了拍阿木的肩:“你是与家中之人吵架了吗？”

“不是。”阿木察觉到他的疑心出自哪:“这衣服是隔壁盲婆婆给我的，她说她的孙子像我这般大的时候，便得病死了。死人的衣服没人要，她见我可怜，给了我。”

他曾夜夜听到那婆婆的哭声，年轻时城里眼睛最好看的姑娘，年老却因为孙子的死哭瞎了双眼。

他亦亲眼看到盲婆婆将孙子的衣物交给了一个小乞丐。沈书去问，也有对证。

“是吗？”沈书思付着，初见时阿木的确狼狈，像是从泥里捞出来的。他还以为是孩子贪玩。

“大哥哥，我以后可以常来找你玩嘛？”阿木学着人间孩童，扯着大人的袖子撒娇。

沈书闻言心下一动，有落寞的情绪从眼中一闪而过。他恍惚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眼前孩童:“阿木要不要留下来？”

等待的时间于他来说太过漫长，一个人孤零零地，他就想给自己找事情做，多苦多累都无妨。有片刻不去想那个人，沈书就觉得很满足。

有阿木陪着的话，会好很多吧。

阿木清晰地感受到沈书的情绪变化。那种若有似无的孤独感缓缓游隙，甚至漫到了他的身上，令从没想过要和凡人生活的他，忽然也想试试那种归家时有人掌灯等候的感觉。

和这凡人呆在一起，可比去山上和寒酒斗嘴有趣多了。

他露出明亮的笑，看向沈书答到:“好，阿木要和大哥哥一起住。”

（七）

当天晚上，阿木无比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当沈书把炒得发黄的青菜放在他面前时，他想哭的心都有了。

“大哥哥，这菜为什么和酒楼里绿油油的不一样？”

你倒底放了多少水去煮？能把菜煮成这样？

沈书不好意思的拿过菜:“我不精庖厨，阿木你先别吃，等我吃完，便带你出去吃馄饨。好不好？”

阿木点点头:“好！”

幸好这家伙没让他吃这个。

只是……当他看着沈书夹着泛黄的菜叶，配着夹生的饭往口里塞时，忽然心里就堵得慌。

明明看起来是个娇生惯养的人，怎么吃着连猪都嫌的东西，眉都不带皱一下的。

阿木看了一会儿，爬起来站到长凳，伸出小手倒了杯水，递到沈书面前。

“你吃慢点，别噎着了。”

许是他语气太过沉静，沈书看着他愣了会儿。

阿木立马反应过来，换了个笑脸:“大哥哥吃慢点！阿木不急的！”

沈书这才点点头:“嗯，我慢点。”

刚刚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阿木像个大人，是错觉吗？

不过这点疑虑，在牵娃去河边吃馄饨后，就消得差不多了。

沈书看着阿木用握着勺柄呆拙又着急地往口里送馄饨，心都要化了，多可爱的孩子啊。

怎么偏偏和他一样，无父无母的。

晚上阿木躺在沈书床上，有种做梦的错觉。

不过一天，他居然和一个凡人同床共枕了，把某人放在自个儿肚子上手拿开，还在心里嘀咕了句:不仅同床共枕了，还挺亲密。

沈书平缓的鼻息时不时抚过他耳边，一再提醒他，此后他不再是孤身一妖。但……沈书又能陪他多久呢？

他转过头，看着沈书秀丽的眉目，想起雨中，他为他撑的那把伞。还有这人脸上不变的温柔笑意。手动了动，停在沈书脸侧，用老成的语气轻声道:“凡人，你活久些吧。”

像是命令，又像是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