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是熙熙攘攘，高朋满座，今儿和苏荼靡搭台唱楚霸王的是有名的武生柯岂荣，柯老板这位不像苏荼靡这样在固定的班子里，哪里有场子就往哪里去。

虞姬身穿常为鱼鳞甲，头戴如意冠，亦或虞姬冠。苏荼靡身段直挺，腰是腰肩是肩的，那细致的鱼鳞甲穿在他身上很别致，都说虞姬是末世美人，随项羽四处征战磨出了两分巾帼之美。这倒是极像苏荼靡，不似那些揉揉软软的小旦青衣，台上那片刻风流亦是天然一段痴情骨不带丝毫娇柔做作。

虞姬舞剑时所用双剑叫“鸳鸯剑”，苏荼靡此刻手里掂量的这对，做工精巧，剑身部分的剑脊一面是平面，另一面是起脊，剑柄也是一面平，另一面凸，即两把剑可以合起来装在一个剑鞘里。

柯岂荣因不在琼玉楼挂名故而没有他的屋，可人好歹是个角儿总不好和外头的小生配角挤一块啊。这人又是苏荼靡的师兄，这会两人便一并在苏荼靡的屋里上妆。

柯岂荣个最散漫的性子，哪里有戏他就哪里去唱，哪里都去……权贵家里做寿婚宴他去，官老爷们堂会他去，寻常百姓或村头巷尾搭一方小小的台子，几家拼了那可怜的一点小银钱请他去热闹热闹他也乐呵呵的去。所以，道上都说这是个没身价的角儿。

“好啊，师弟，你这一扮上我都该喊师妹了！”柯岂荣一边画着眉毛，一边说。

掂量了一下剑，复又放回桌上：“师兄，你这无遮无拦的毛病还不寻思改改……”

柯岂荣大嚯了一声，顶着画了一半的脸，走过来做着项羽的步子来到苏荼靡面前，双手扶着“虞姬”站起来开嗓就唱：“爱妃，莫时惊慌。”

看他这时潇洒的样子，苏荼靡也是哭笑不得，他这师兄为人豁达开朗。颇有闲云野鹤的架势，有戏了就唱上一嗓子没有的日子里就四处去看看。故而在他眼里没有什么达官显贵之分，有什么就说什么为这好几次险些得罪了人。

“我到底也没什么好惊慌，只是师兄，咱们好歹是兄弟一场，你这样成天飘飘荡荡，让师傅九泉之下也不安心。”说着便想起了以前，两人都是懵懂的年纪拜在师傅门下学戏的日子。

柯岂荣垂下手，惨淡的笑了起来：“不安……他生时与百艳挣春，何其风光，我……只怕他过了奈何桥，一碗汤水过肠，早就忘的干干净净了。”

“他临终时那样记挂你，最后一眼你都不见，现在说这些风凉话，不怕他寒心吗？”师兄和师傅，在苏荼靡失了阿玛，苏母眼盲……那段灰暗的年少时光里亦是如父如母的存在。师傅正是风华的年纪，得了唠症去了……实实在在的惋惜。

“寒心……”自嘲的摇摇头，拍拍苏荼靡的肩膀，又坐回去拿起笔继续勾勒眉目“荼靡啊……心这东西实为一害人的东西，为何都要说戏子无情无心，其实也不是行外人的讥讽，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告诫自己……唱那么多戏，动那么多情，若都装在心里，假亦真时真亦假，倘若那天你不防拿了戏里的情去对谁，真真陷进去的时候，自己连真假都分不清，岂不可笑。所以啊，咱们师傅，是个顶聪明的，他从来不动心，只是有别人寒心的份，何时轮得到他。”说着师兄竟然有了些哽咽。

两人再无语，苏荼靡只是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出神。戏里凤冠霞帔锦衣玉食，戏外还不是浑浑噩噩半生，真假二字不过一念之间。突然章缙乾那土匪大大咧咧的样子，道歉都不像道歉的样子闯进苏荼靡的脑子里，这时是有些羡慕他了，这动荡的年月他尚且有几分真性情真本色……自己就像模模糊糊的一副画，何时镜花水月一场梦也未可知……

法歇尔不得不急急忙忙返回英国，临走只能留下几个心腹给章缙乾。虽然情势不明朗，国统军部一点消息探不到，到底意欲何为，踪迹缥缈的龙母图搜寻也毫无进展……章缙乾此刻倒是鲜衣怒马的放宽心坐在琼玉楼雅座上，悠悠闲闲的喝茶。

刘副官急得火烧眉毛：“司令啊，咱们这，这要不再探探邱总理的话，好歹是个政府要员，说不定能探着点国统军的蛛丝马迹。”

“急什么，跟了老子这么久连这点定性都没有。又不是火烧屁股，他们既然选择拒绝进口军火，而且和英国政府交涉失败，把关系闹的这么僵……在这种敏感时期做这些动作，如果不是他们军政总将脑子坏了，那么就是他们自己起了火……至于军火嘛，他们这么信心满满的拒绝了英国大使馆，那自然是有了门路，管他上天还是入地，派人盯着军政处一举一动，咱们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章缙乾说了一番话，口干舌燥猛的灌了一大口下去。

刘副官还是呆楞楞的：“那……法歇尔先生一走，咱们不是孤立无援了！”

“啧，哪里来的援，老子守战东北的时候哪里来的援，也不见小日本打进来啊。法歇尔现在和国统军政交涉失败不能提供军火，那留下也最多是起个交政疏通的作用而已……怕什么，东北抵死还能撑三月，足够了！”果然是军阀世家，将令威严无异为先安军心，平外乱必先安其内。

刘副官之所以在老司令去世之后，还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章缙乾出生入死，就是佩服他这样的气魄。

台上急急风催了半天，章缙乾站起来拿着望远镜对着台上。苏荼靡那一身明黄的虞姬扮相，踩着轻俏的小碎步上来，定身附议巧手，眼神泠然活灵活现。

“好！”台下可谓是异口同声，如浪潮一般此起彼伏。

那把鸳鸯双剑别在窈窕的腰间，如意冠上的流苏如水纹一样摆动，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霸王七步回营，气度不凡：“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台上是一出生离死别，传奇爱恨，台下是看客如痴如醉。

章缙乾看得目不转睛，末了悠悠的道一句：“果真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