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荼靡以前也来过这样的西餐厅，那会儿整个京城也就只有一家，还是个留洋回来的中国人开的。味道不怎么正宗，但是稀奇，苏荼靡刚入行，不少老爷公子们想请他去“坐坐”他一开始不懂事，也就去了，直到那些个咸猪手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他才回过味来。那之后，他苏老板不畏淫威，不屈强权的名声就传开了。当然这都是他的仰慕者嘴里说的，到了章缙乾这类纨绔人嘴里就是“高傲”……

那里头尽是些西装革履洋装旗袍的人，半数洋人半数中国人……不过那半数中国人看着也像洋人似得，这时，苏荼靡就觉得旁边的章缙乾似乎顺眼多了。他那一身咯人的戎装，腰间别着的手枪极霸道的样子，倒是确实比那些塞在西装里一副表面上文质彬彬的人好瞧多了。

章缙乾稀罕苏荼靡多看了自己两眼，心情不错。一时两人成了焦点，章缙乾不用说，到哪里不是惹眼的……苏荼靡虽然穿的极素，可是那通身的气派，特有的东方精致模样不由的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了。

这里和老茶馆，饭店不一样，很安静，这的小二一个个也都是捯饬的油头粉面的。左手横在前面挂着块白色的餐巾，右手背在身后看这两人均是气度不凡，章缙乾有些不敢搭话，便讪讪的对苏荼靡道：“两位先生里边请。”

头顶上极奢侈的水晶灯，这个大东西听说得一两千，够一个小学整整一年的用度……苏荼靡暗自咋舌。

“怎么，你稀罕那大玩意啊，改天给你整一个回去。”

到了里边一个别致的餐桌前，两人落了坐，苏荼靡才漫不经心道：“究竟你也不是家财万贯，不必再在我身上下功夫……”

这话说的章缙乾也不恼……反而笑眯眯的接过菜单：“两份羊排，一并的两块蕾丝蛋糕。”点完，盯着苏荼靡说“我擅自给你点了，你不常来，点不到妙的。”

原本就是被他自愿做的东家，绑了自己来，苏荼靡也不计较：“司令请便就是。”

“可再别这样，宁可你对我有些颜色，也别像淮疆那木头似得，怄的老子直吐血。”章缙乾喝了一口桌上的水。

“我怄的司令还少吗，可不敢多给司令一分颜色，司令百倍还回来……荼靡可不是猫，没有九条命折腾。”

章缙乾知道他还恼，叫来侍者：“两杯年份好些的红酒，快去”塞了一张钱在侍者的口袋里，那人便脚底抹油似得去了。不一会端着两只精致的高脚杯，里边盛了暗红的液体，微微晃动液体就会挂壁，想丝绸一样铺在杯壁上，可见入口必然醇厚。

讨好的亲自端了一杯给苏荼靡道：“第三次，我再诚心与你道歉。”

“司令……你与不与我道歉，终究不影响什么，我原不原谅你更是无关紧要。我虽然是你们口中的自命清高……可是我也有自知之明，着了你的道，这是迟早的，你说的没错，入了这行那这些规矩我是万万不可能独善其身的。司令不必一再道歉，吃都吃了的东西难不成还吐出来吗，我也说了我不计较，只望司令与我从今往后……”

章缙乾突然咳了一声，往前倾手托着下巴截了苏荼靡的话：“往后如何……又是你那句桥归桥路归路？苏老板，我一再和你道歉，一来我不曾做过这些勾当，不是你惹急了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二来就是不望你把我当做卑鄙一类看待……三来，苏荼靡你当真不清楚我的心意？你见过几个玩戏子的还连带负责又是汤又是水的伺候。”

静了片刻，苏荼靡听了他这一番话，若是之前以心里他这副登徒子的形象，那早已经反驳“你不是卑鄙谁是……”或者“你这样的心意可趁早收了……”

看章缙乾妥帖安抚苏母便知，这人心地不坏，只是这大吃小的世道有几个善良人。那些道貌岸然对自己彬彬有礼好言好语的公子哥，内心里不见得比章缙乾好多少：“司令这话就稀奇了，咱们俩说破了，大了天去那就是一夜露水夫妻……你什么心意荼靡也承受不起……”

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果然入口丝滑如柔软的绸缎，酒味甘醇。章缙乾靠回椅子上：“不防……不防，我晓得你的矜持。受不受得起你自己掂量，只是咱们自今日起就化干戈为玉帛，我堂堂东北军总司令三赔罪，还消不了苏老板的怒意吗？”

苏荼靡无奈的摇摇头，笑而不语也喝了一口酒……章缙乾便明了了，爽朗的笑了笑。两人这顿饭谈合还算不错，吃完就是月上中天，送了苏荼靡回家，一路无话，章缙乾在琢磨苏荼靡那一抹笑意……苏荼靡在琢磨章缙乾那一份心意……

北平的夏天似乎风都是暖的。

知道了苏荼靡回家了的消息，乔三爷是专门雇了黄包车大三盒小三盒的来到苏荼靡门上。

“三爷这是做什么……”苏荼靡也不给他斟茶，让乔三爷尴尬的站在堂屋里，站也不好站坐也不敢坐，他却自己在一边修剪矮松。

“额……嘿嘿，荼靡啊，你心里有火，不待见我我是自知的，这，这不是我被逼的没办法吗？”一边说一边急得直拍手。

“哦！所以，三爷就毫不犹豫的把我推火坑里了？”这话不温不火，听不出到底几分怒意。

“不，不能啊，那怎么就是火坑呢，荼靡啊，咱们好歹共事，我怎么能把你推火坑呢？你看，人家司令老爷，要人才有人才，要势力有势力，若是换了别个那些舔着肥油大肚的老爷们我肯定不能答应不是……”竟然还很委屈似得看着苏荼靡“我不是也想啊，你在这京城就像道佳肴，那谁不想尝一口啊，与其委屈你给那些窝囊的，不如着司令爷……荼靡，你不能老端着你的架子，我知道你为着什么，可，可你既然都是这一行的人了，难道，难道还不通透吗？你得有个靠山，如今世道乱，你以为你能唱一辈子戏做一辈子角儿，这话不是我无情无义，我这是为这你考虑……”

乔三爷这一箩筐的话……苏荼靡一时也晃了神，原本一肚子火要和乔三爷发。哪知道自己还没上口，他倒是先发制人。听着乔三爷一口一个司令……那天章缙乾给自己喂粥，与母亲在床前谈天说地，那份心意……不禁有些心悸。自嘲的笑了起来，靠山……逢场作戏的靠山又能有多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