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游的狼狈是众人没有料到的，但是出门天色已向晚，总不能让他一声酒气回家，谢珏做了主，派人去尚书府递了消息，要留他一宿。

广交朋友总是不错的，但是这敏感时期，谢珏谢珪和顾成欢好得整个涪陵城都知道，谢家忙着撇关系都来不及，尚书大人害怕出点什么幺蛾子，派了马车在谢参领家门口，特地将人接回去。好在动作够快，荀游一身衣物已经换置妥当。

七杀蹲在大门口候着他，荀游一下马车就被扑了个满怀，这狗长得真快，才不久的时间又长大了，只是身体抽长了，脑袋还是圆滚滚大大的一个，看起来像个大头娃娃，有些不斜调。好在浑身上下都毛绒绒的，还能虚虚遮掩过去几分。

尚书大人没空一天到晚盯着荀游，在他心里这个长子也是极其懂事的，根本猜不到他能胆大包天到贿赂狱卒！倒是周姨娘心思细，提了一句荀游的衣饰，荀游提心吊胆佯作轻描淡写搪塞过去。

“子蕴这狗挺能看家护院的，今儿个下午，妾身本想去他院子看一圈，看看还需添置些什么东西，这小东西——”周姨娘染了豆蔻的指甲指着七杀，笑骂道，“还凶妾身不让进。”这话里话外听着像是不轻不重的埋怨，荀游却是听出来，她是骂这狗养不家，一家人都不让进。

七杀蹲在荀游脚边，似乎听懂了一样，抬起眼皮，看一眼在尚书大人面前嬉笑怒骂风生水起的周姨娘，站起来伸个长长的懒腰，扒在荀游腿上，乖憨地蹭着他，要摸摸头顶。

荀游被周姨娘堵得有些不同的心气，一下子就顺了，撸着七杀脖子上一圈毛，笑道：“周姨娘哪里话，七杀是个小伙子，让姨娘这么个妇道人家瞅他的窝，不好意思了，是不是啊，七杀？”

这话倒是把尚书大人点醒了：“芷兰，子蕴也大了，他缺什么东西自己知道。”言下之意是，男女有别，纵然算是他姨娘，也该避嫌了。

周姨娘心思转得飞快，这浅浅一层意思哪儿还能听不出，立马就笑着应了。

这点饭后的亲情时光飞纵，两个弟妹仍是没多的话说，这在荀家仿佛一场仪式。周姨娘满场打着热闹，荀游和只有血缘关系的弟妹乖乖附和几句，作为父亲的尚书大人一一问过功课，一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仿佛这，真就是一个家了。

顾成欢在黑暗中摩挲着荀游最后给的两样东西，至宝一样，贴肉而藏。

阿娘求的护身符，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还连带着一枚羊脂玉琢的双鱼如意扣。既然是扣，自然是一对，荀游给拆开了。顾成欢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看来他并没把荀游吓到，这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傻乎乎的还把一对扣拆一半给他，这要他怎么想？怎么办呢？

早知他这玩伴某些方面慧透玲珑，某些方面又呆若木鸡，顾成欢心里，还是忍不住，开出一朵小花。

荀游的救心丸很管用，顾成欢真觉得背上舒服多了，糕点就着华川酒一点点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金鱼的关系，连带着狱卒这些天的态度都和缓了——水是清的了。一日不再只有一碗馊了的，看不出原本的东西，而是一天两顿，顿顿都有热乎乎的馒头，甚至出现过几只包子，肉馅的。

只是稻草还是潮湿的，睡觉不敢躺着睡，捂着伤口不舒服，只能趴着。

地牢中几乎没有光线，更别想知道时辰。也不知距离荀游离开多久，顾成欢被人从牢房里拖出去，扔在热水桶里上上下下刷了个干净，连带着背上的伤也上了药，跟着换了一身素衣。

回到牢房的时候几乎要不认得了，污水横流的地上铺满了干燥的稻草，破碗被人收起来了，甚至牢房中央安置了一张小案，配有一壶一杯。

顾成欢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之前是有人在整他，巴不得他死在地牢里！如果没有荀游带来的东西，他大概确实撑不到现在。不过那人没有得手，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给出原本的待遇。

是谁想整死他，顾成欢现在不想计较，父亲性情耿直又没读过多少书，是不少文官眼里的大老粗，多年来也没少得罪人，真要挨着数过去，可能落井下石的名单能列半个墙壁。

只是突如其来的特殊待遇，让他意识到某个重要的时候就要来临了。

这是顾成欢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天颜。却不是最后一次。

“父亲！子蕴求您让我送他一程！”闪电在黑云里翻涌咆哮，承载着天罚之怒的大雨疯了一样抽下来，鞭笞在地上，砸出巨响。荀游跪在大堂前方，无遮无拦，雨水将丝织物拍在他身上，少年人削瘦的骨骼用力将其顶起来，勉强撑出个人形。

“放肆！他顾家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尚书大人气得浑身发抖，这个不肖子——半月前朝廷通告全城，顾炎勾结西狄，害死皇嗣，满门抄斩！

“那姓顾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竟要不顾我满门的死活！你阿娘若在，今日也拦不得我！上家法！”尚书大人罕见地失去风度，捋起广袖，双目怒视着跪在雨中无遮无拦的荀游。

周姨娘自从进了尚书府的大门，就没见过尚书大人发这么大的火，噤若寒蝉，桃枝浑身发着颤缩在周姨娘身后，看着家丁从家庙请出‘家法’。这‘家法’是上好的葛藤编制，去了皮，用最劲韧的部分缠成鞭，放在油桶里足足浸泡九九八十一天，抽起人来，皮上不一定见得厉害，只有领教过的人，才知其狠毒之处。

“老爷——”周姨娘双手在尚书大人身前虚虚一揽，被尚书大人一手拂开，哎叫一声摔倒在地，桃枝惯是会看眼色的，见风使舵地惊呼一声‘夫人’，跟着跪下去扶人。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尚书大人已经冲进雨里，狠狠一鞭子照着荀游后背毒蛇一样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