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繁罗卷悬霞剑
小说: 偏执对孤僻 作者:伊承 字数:4525 更新时间:2023-09-05 08:15:08
017:情可遥寄恨难折
抵达目的地后,他跪在坟前,倏然想起从前。
少年不解地问道:“娘亲,您这是?”
“阿折,我要去找你的父亲了?”
“娘亲,您要去哪里?需要多长时间?”
“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娘亲,有多遥远?”
妇人声音变得空灵:“有多远?那是在人一生中,直到走到尽头才能抵达的地方。”
他一派天真:“母亲,让我去吧,我去将父亲找回来。”
妇人轻斥:“你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妇人放柔语气。
过折恨又道:“娘亲,可是妹妹还小,很依赖您。”
那妇人柔声道:“折儿已是舞勺之年,你可以一个人照顾好妹妹的,对吗?”
过折恨信誓旦旦地说道:“是的,娘亲,我能照顾好妹妹;只是娘亲,我该怎么联系您呢?”
妇人看着过折恨,温柔而慈爱地笑着,“来这里,烧点纸钱,此处阴灵会把你的消息带给我。”接着化作一缕青烟飘走。
过折恨察觉到青烟消失,朝着青烟方向高声喊道:“娘亲,尽快回来啊。”
过折恨回神,他将那封写好的信连同纸钱一块烧掉,喃喃自语:“娘亲,您看到信后尽快回来。”
过寄遥此时再度清醒,她看着坟墓满眼濡慕:“哥哥,我看到娘亲了,旁边是父亲吗?原来父亲是这个样子。”
过折恨霎时明白,当时就是永别,娘亲放心把妹妹交给自己照顾所以离开了;是因为自己没有照顾好遥遥,所以遥遥也要离开了我了吗?大家都走了,那我呢?为什么我没有得瘟疫!他跪在坟前哀哀欲绝。
“哥哥可以答应遥遥几件事吗?”闻言,他顿时清醒,“好,遥遥你说,什么事哥哥都答应你。”
“第一,每年都要给我买好吃的;第二,每年都要给我买漂亮衣服;第三,哥哥以后每天记得给我的树浇水。”
过折恨泪如雨下,“好,遥遥,哥哥答应你。”
过寄遥见状便缓缓闭上了眼,“哥哥,再见。”
待纸钱烧完后,过折恨再度抱起过寄遥返回,却突然看见街角某个身影。
过折恨猛冲过去,满脸不善。
女孩被堵在墙角,一惊下意识后退,反应过来后亦不甘示弱,同样凶狠地瞪着过折恨;看着他背上脸色青紫的过寄遥,眼神微闪,嘴上冷漠道:“她先招惹我的,沾染疫毒是她活该。”声音沙哑粗砾全然不似寻常女孩的清脆悦耳。
过折恨哪听得这话,走上前将女孩牢牢拦在墙边,再不让她有机会将自己撞开。
女孩再怎么机智,对着这个比自己高大有力又接近疯魔的少年也无力反抗,挣扎幅度渐渐微弱,两眼逐渐往上翻。
过折恨看着垂死挣扎的女孩心头一颤,想起过寄遥,神情恍惚,眼中泪滴落在女孩面颊上。
女孩趁他恍惚便使劲朝他腹部狠狠一踹,过折恨吃痛松手,女孩顺势贴近墙壁调整呼吸,眼神凶狠,用近乎无情的声音道:“你会为今日的事后悔。”说完便手脚并用以极快的速度爬上墙,在墙壁之上行走自如。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遥遥你说是吧。”过折恨朝后温柔道,“遥遥在哥哥身边,哥哥就什么都不怕。今天哥哥主要是要带你回去,所以就再没教训她,等下次,哥哥见到她再好好替遥遥出口恶气。”
途径山野,如今虽瘟疫横行,但农田却还是有三两农人在打理。
过折恨紧抱着过寄遥从田野上穿过,便将农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你听说了吗?过几天繁罗寺的菩萨们要下山为我们驱赶瘟疫了。”
“还有这种好事?我们山下瘟疫那么多,这修佛的人这么好心?”
“你可千万莫这样讲,菩萨们有灵,要是晓得你不尊敬,万一不下山咋个办?快跟我一起念,求菩萨原谅,求菩萨保佑。”
过折恨闻言便又心生希望,压抑住心里的激动走近农人,开口声音却沙哑的不像话:“这位伯伯,您可以告诉我繁罗寺方向吗?我妹妹她患了风寒,我想替烧香求个平安。”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用衣衫遮住过寄遥。
虽有瘟疫突生,但许是因为农人口中所言,众人戒心并不重;见过折恨态度恭敬,神情着急也并非作假,便随意看了他们一眼,指着方向道:“朝这一直走,心诚就能走到。”
“多谢伯伯。”过折恨匆匆忙忙道了谢,便朝着农人指的方向奔去。
深山藏古寺。
他站在寺庙门口望着眼前浩大寺庙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声声钟磬音令他热泪盈眶;声声梵音净心,令他起伏不定的情绪变得平和稳定。
当过折恨心平气和后,便有一身着若木兰色袈裟的僧人出现在他面前。
僧人慈眉善目,不轻不重又不急不缓地问道:“这位施主,何故来此?”
过折恨将过寄遥递到僧人面前,哀声道:“我想求你们救救我妹妹。”
“阿弥陀佛。”那僧人收起笑容念了一声佛号,神情悲悯,“施主节哀,令妹已前往西天伴随我佛。”
过折恨闻言刚静下来的心又突然疯狂跳动,颤抖着,不敢用手去试过寄遥的呼吸:“不可能!你撒谎,他们说你们会治瘟疫,我带遥遥来了,你们为什么不治直接下结论!”
僧人声音轻缓:“施主,这瘟疫我寺虽可治,但令妹与疫毒之源亲密接触,已无力回天。”
望着眼前僧人,过折恨却突然痴狂起来:“不,我不信,你救不了还有别人,这世上总会有人救得了遥遥的。”说完便抱着过寄遥头也不回地离开。
依旧是来时的那条路,依旧是来时所遇人。
农人似是对他印象深刻,见了他便出声询问道:“小娃子,你妹妹风寒好了没?”
过折恨听得问话,沉浸在悲伤之中,不曾应答。
农人瞬间明白摇摇头叹息一声,又继续做起了农活。
木屋,过寄遥种下的树已抽条。
过折恨为过寄遥整理好衣着后便将她放在铺上,将林间摘的鲜艳欲滴满是芬芳的花放在她身侧,又在四周细细撒了防虫的粉末。
数日来回奔波,让他身心俱疲,做完事后,眼前一黑便倒下。
心里装着事,半夜听见滴答水声过折恨便蓦地清醒。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天际,光透过窗落到小床上;他心生不安,借着月光睁大双眼,想要看清四周情况。
他看着不知何时爬上·床的老鼠,顿时惊怒交加,连忙用手疯狂驱赶道:“滚开滚开,不准欺负我的遥遥,滚开!”
月光下,门外鼠群正缓慢有序地爬进房,每只都目露凶光,嘴突生尖利獠牙,有涎水滴在地板上发出滴答声。
过折恨见状一惊便想带着过寄遥离开,却听见门外一声冷笑。
他循声呵斥:“谁?”
冷笑声越来越近,借着月光过折恨看清来人,是那个女孩。
他搂着过寄遥,既戒备又愤怒:“是你,你来做什么?”
女孩望着他怀中过寄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冷冷道:“我来让你后悔。”待她话音一落便见一道刺眼白光亮起。
她变成一只状似鸭子,却有一根细长尾巴的动物。
过折恨惊道:“你是絜钩。”心中恐慌,努力思索对策,可絜钩本就为复仇而来哪会给他时间,迅速张开口重重吐了一口浊气,咒道:“吾乃絜钩,赐尔疫病,药石罔效。”
四周腐烂味越来越浓。
过折恨发觉怀中过寄遥越来越轻,却无能为力。
刹那间,怀中便只剩一块新布,数根枯骨;衣布终究包裹不住一堆枯骨,纷纷散落,掉在在地上哐当作响。
过折恨却一反常态,并未去收敛过寄遥的尸骨,而是狂奔至絜钩面前,趁其不备狠掐住她的咽喉:“是,我后悔了,我当初为什么不拦着遥遥。”
絜钩剧烈挣扎着,浑身羽毛漱漱地脱落,她发出凄厉且尖锐的声音,诅咒道:“你会遭到报应的。”
“灾祸之物,人人得而诛之,竟敢言报应?”过折恨面冷心亦冷,“杀你不过替天行道,何况你还伤害了我的遥遥。”
随着絜钩死亡,先前爬进房间的老鼠也纷纷爬出。
过折恨对此毫不在意,目光只狠狠盯着那具幼年絜钩尸体。
见尸体再无动静,他方觉松气,随即目光落向过寄遥。
月华如水,过折恨跪坐于地,低头泪如雨下;眼泪清洗着那堆腐朽的骨头,一阵风吹过,腐朽的骨头化作灰烬。
过折恨颤巍巍地伸手试图抓取却落空,地上陡然出现十二颗中生圆孔的珠子。
他拾起十二颗圆珠,自言自语:“这是舍利?遥遥是想让哥哥皈依佛门吗?”
“佛门,也可以,我对尘世已无留恋,入佛门为遥遥祈愿早日转生也是极好的。”话音落,他便捧着十二圆珠离去。
望着眼前一如既往浩大神圣的寺庙,倾听着声声梵音,煎熬的心逐渐平静。
过折恨触碰着腕间那串手链,心道:还是遥遥最懂我,找到了可以让自己安心的地方。
“这位施主,何故来此?”又是那名僧人,又是那句和第一次到来时一般无二的话。
过折恨听着,唇角勾笑。
楚翘感知有人心脏抽痛,声音却平静:“素闻繁罗寺佛法高深,我欲剃度出家为僧。”
“施主尘缘未断,不宜入佛门。”那僧人如是答。
“我之红尘俗事皆已了。”过折恨看着腕间十二圆珠,面容平静,“父亡、母去、妹夭,我已是孤家寡人;若佛门不留,便无处可去。”
僧人听着却轻轻摇头,过折恨静静与他对视。
僧人转身让出一条路,道:“施主执意如此,贫僧便带你去一见主持。”
山寺之中,绿树成林,僧人诵读的梵音夹杂着林中时而传来的几声鸟鸣,声声净耳净心。
森严殿堂之中,老僧跪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一句又一句的复杂难懂的梵语从他口中吐露。
过折恨的心愈发平静,他见一旁空着一个蒲团便顺势上前跪坐,闭目神情虔诚,嘴唇微动却无声音。
许久之后传来三声钟磬,已到午休时分。
主持并未从蒲团起身,像是早就知晓过折恨的来意,开口道:“施主欲出家?”
过折恨闻声睁眼,垂首摩挲着腕间手串,目光平静无波,淡淡道:“是,主持。”
“为何?”
“信徒父亡母失妹夭,如今孑然一身且心生愁苦,素闻佛门清净平和,信徒留在佛门一为解心中怨悔,二为吾妹求来生平安康健。”
“此言不差,但佛门却非施主归宿。”主持闻言突然转身面向过折恨,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到他腕间珠串上,“佛门厌拒,来即有缘,施主去留随意。”
“多谢主持大师,信徒明了。”过折恨顿了顿,又道,“可问主持是否愿替折恨剃下这三千烦恼丝?”
“三年后,施主若还是如今想法,便可。”
“多谢主持。”过折恨跪在蒲团之上,向那年迈和蔼的僧人叩首。
主持淡笑受下而后又闭目开始缓缓诵读着佛经。
三年后。
过折恨跪坐在蒲团之上,一如往日般诵着佛经,却突闻身后主持声音,“过施主。”
过折恨诵完佛经便回头看向身后主持,从容应下:“主持,信徒在。”
主持走到过折恨身边,在他身边最近的蒲团跪下,面朝佛祖口中却在询问过折恨,“过施主,可还记得你父母亲与妹妹?”
“父母和妹妹?”过折恨捻动着手中珠串的手倏然一顿,垂眸慢声道:“信徒不太记得了,她们的面容模糊不清,如今只能依稀记得一个轮廓。”
楚翘听着,感受着来自心底悸痛,他想:过折恨明明清楚记得所有,但是为何要假装呢?
过折恨念起那名字只觉心如刀割,可是面对主持时神色却平静无波,仿佛在忍受着刀割般疼痛的人并不是自己。
待主持走后不久,过折恨又接着转动珠串,低声自言自语:“三岁失父,十岁失母同年七月失妹,如今十三岁,还有何可失?入佛门,失去的也不过是我留存于俗世的身份——过折恨罢了。”
“也许母亲早就料到今日了罢,妹妹名为寄遥,随您而去;我为折恨,独活于世空余恨;所以希望我折恨,然恨绵绵无绝期。”
是日。
主持用剃刀剃落他的发,念道:“既入佛门,俗世如云烟。一觉二悟三方净,汝名了净,愿如名,得心宁。”
“了净谢主持。”过折恨闭目在佛前,心中平静;他感受着剃度刀刮在头皮上的异样,山间清风徐徐吹进庙堂之中,被剃落的发丝因风吹动,拂过他的脸颊,柔软而温和,一如当初过寄遥给他擦脸一样无二的力度。
过折恨感受着头上的轻松,等了许久也未曾感受到檀木灼烧的痛,睁眼,疑惑道:“主持,为何不点下戒疤?”
“八戒未戒,如何可点?”主持慈爱看他一眼,目光不见浑浊。
过折恨起身,抚着腕间珠串,应是:“劳烦主持,了净明悟。”
“了净已有舍利,故不赐。”
“了净明悟。”他摩挲着腕间珠串,眉眼柔和,声音欣喜。
主持道:“望了净在此能得心之安宁。”而后便走了出去,了净跟在他身。
出了殿,他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听着耳边钟磬梵音,心道:如何会不安宁?
十年后,沉寂已久心湖被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