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泊岸神医
小说: 阁下有恙 作者:青椒炒洋葱 字数:3020 更新时间:2019-09-22 04:34:23
江太医知道自己夫人又有了孩子自然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他这回是真的快,也是真的因为匆忙而弄得自己衣衫不整。慕离眼睁睁看着他用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胳膊极别扭地挥着马鞭,脑袋被甩得东倒西歪地回来,真是好不可笑。
他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与无所谓的冷嘲。
看来自己还是冤枉他了,只怕事情再重要些,这位太医或许真的会连裤子都忘了穿地跑回来。
江太医这个人,他的医术究竟能厉害到什么程度,慕离没有亲眼见过不好妄言,不过传言里倒是玄乎得很。
传言里提到这位太医,是从先皇开始的。当今圣上的父亲,先皇陛下,说是从小就有顽疾,在江淮新弱冠的这一年,忽然恶化了。
先皇当年因着这个病,曾三个月罢朝不上,整日里缠绵病榻,面色青土。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症?传言先皇自登基便患上每月一次的头疾,月圆之夜才会发作,说严重也不严重,只要吃下太医调配的安神药,再请天师开坛做法,请神明保佑,比寻常早三个时辰歇下,便可以无知无觉熬过这个晚上,顶多说点神神叨叨的梦话。
可先皇五十那年,大约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弱,症状一日严重似一日,最后短短三个月内,发展到不仅夜夜无法入睡,还会时不时出现幻觉,更甚者,还会有鲜血从眼眶溢出,浸得双眼通红,可就是死不了。
当时太医诊不出病症,一个个都说是先皇因朝廷琐事烦杂而扰了心神,只要好好休息,将来定可痊愈。气得先皇大骂蠢猪,当时就吐了血。
说这闲话的老百姓也不敢大声,这是冒犯了先皇,被人捅出去是要杀头的。
可是大家都还是觉得,先皇八成是中邪了。
即便是世代医官江家,当时江淮新的父亲,声名赫赫的江老太医也从未见过,摸着胡子皱着白眉束手无策。
先皇被这个病症折磨得无法理事,便提前退了位,把这倒霉龙椅交给儿子。登基大典结束,江老太医自觉惭愧,便要辞官游历四方,意图替陛下寻找罕世良药。先帝念在他一片忠心就放他走了,他空出来的位置,自然是交给了江淮新。
那年江淮新刚刚弱冠,而且新娶了一房妻子,也就是江子尘的娘亲,真是双喜临门。
他一进宫,替陛下一诊脉,便说先帝是陈年顽苛,却也并不是药石无用。先帝见他信誓旦旦,便给了他这个机会,结果居然在他的照料下,身子渐渐好了起来,睡得好了不说梦话也不吐血了,吃嘛嘛香,一把年纪了居然还可以宠幸皇后,简直就是返老还童。
而先帝唯一要做的,只是每隔数月闭关两日修整歇息,调养病体。先帝说小江太医青出于蓝胜于蓝,一高兴都要将公主许配给他。
却被他说已娶妻谢绝了。
最后便敕封了‘泊岸神医’的称号,意为‘下日不落,以此泊岸’,就是说——先帝我已垂暮,活着就靠你了。
当时太医院的太医们都眼红,可是却没有办法,羡慕不来,谁叫他们治不好先皇该死的病。
但这也仅仅只是一桩事,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医好先皇的,却知道他医术高超,品行高洁,深得圣上信赖。
紧接着,这倒霉龙椅让新登基的太子,如今的圣上也得了病,而且比他老子还要厉害,连牙缝耳郭都开始冒血丝,天师做法炼丹也都没有用,差点就要在连一道圣旨都没有颁布的情况下结束自己这一段辉煌盛世。
可熟料,圣上头一回发病,都以为自己要死在龙床上了,又被江淮新这个新手神医给掐在了苗子里,当夜,当夜便治好了,也是同样每隔数月要在太医的照料下修整数日。
这下好了,两代帝君,都在他手里活下来了,这是多大的殊荣,江家祖坟都要冒青烟了,江家祖宗的牌位都要比别人家的值钱,金贵。所以当年江子尘烧了家里的祠堂,圣上震怒,真的差些一道圣旨赐死这个忤逆不孝的疯子。
据说宫中,就没有江太医医不好的病症,没有他下不了手的苛疾,他官位不高,可所有人都要对他高看一等,若不是知道他家里还有妻儿,圣上简直要把他日日都留在宫里放在身边伺候。
而且这中邪的病,一看便是皇家专有,指不定当今太子也有呢。
若是江淮新能医,那他的这身医术,只怕将来也只是传给儿子,那么江家几百年的殊荣富贵,就都有了,地位无可撼动,也无怪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自己的儿子求情,换做别人,陛下直接拿鼻孔对着他哼一声他就该滚蛋了。
就这么一个人,他在权力富贵面前,似乎没有怎么变化,他虽然要面子,要的却也是整个江家严穆的祖训得以遵循,要江家人按照祖宗的话办事。
江家人必须要修习医术,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没有天分的,也不能另辟蹊径,他们要么老老实实地救世济民,要么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做个废人,要么赶出家门,从此不是江家人,生死由命。
他们一行人刚到京城时,还不知道江家有这样的祖训。叶一听后大呼变态,但是慕离却不觉得新奇,不管是什么大家族,有着这样的祖训,一定这辈子,都要做皇帝脚边的一条狗,而且是世世代代,这么忠心,皇帝怎么会不器重……不关照他们呢。
慕离坐在屋檐上,眼见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便一早回了那个监笼。
昨日江子尘早饭吃了一半居然都倒了,看样子是真的气他了。
慕离长叹一口气,其实见了江淮新跟着夫人儿子欢聚,一群人笑靥如花地簇拥着他们进屋,他便有些理解了江子尘为何忽然会变脸。
外面一片喜气,这里却是死寂的,除了几只恶心嗡嗡的苍蝇在乱叫。
他这么倔的人,怎么可能说自己羡慕人家阖家团圆喜添贵子呢?
他连好,可以,喜欢,想要都不会轻易说出口。
何况那高高兴兴的一家人里,有一大半是他的血亲,却没人把他当亲人。
慕离一只胳膊随意压在曲起的膝盖上,斜坐在屋顶灰瓦上朝下看,院子里早已打扫得风吹不起灰尘,只剩下一个白色的身影。
江子尘今日也是看了会儿书便开始自己倒腾自己的,他每日除了看记事,便是看杂书,剩下的时间用来晒药、配药、种地、骂人、和吃。
现下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煎药,气味飘散到慕离的鼻尖,他都忍不住皱了皱脸。
面前的药炉咕咚咚地冒泡,下头小火炉里的炭放得多,红色的火焰不断突突地吹出,几乎就要烧着了他随意垂下来的黑发。
他左手一把大叶蒲扇,右手是一张沾湿布巾,时不时掀开一点盖子看看药煮得如何,旁边地上还搁着一个小陶碗,里头一个三寸小勺,碗底有浅浅的黑色药渣。
慕离也不下去,只是看着。
昨日说了再也不来看他……那算个屁。对一个在尘世飘荡了二十多年除了情爱几乎什么都已经经历过的人来说,说过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没一会儿就蒸干了,连影子都不剩。
这种脑子一热说出来的话蒸发得更快,他走出门的当时便忘记了,一转身便上了人家屋顶。他看见江子尘对着那糊成一团的馄饨发了许久的呆,猜测他大概是后悔自己嘴硬了,否则那么一碗饭,有什么好盯着看的?又见他摸出刀端着碗走到屋后的树下,将自己给他买的吃食都给倒了。
昨日他看着,居然低头还笑了出来,眼底那个人幼稚的举动和身影,像是只有五岁,他让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像是一滴水,落在他全副武装的胸口,轻而易举穿透进去,缓缓化开一团柔意,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是什么都不喜欢,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硬,面上的伪装也不是不会卸下。
他目送那一抹纯白的身影离开视线,才舍得收回心神好好反省自己。
他这样,是不可以的。
可是心开始向一个人靠拢,并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他打从来到江家的第一日,便有些情不自禁地,觉得他好。
而慕离不止一次发现,他认真的时候,周身的戾气似乎都褪去了,变得有些神经兮兮,但那也只是像普通人一样,紧张而窃喜地,等着自己付出的心血有结果,只要不去搅他,他就是个全神贯注,看着自己亲手栽起的花草长大会会心一笑,看着自己作完的字画会心生骄傲,学了新字,看了新书,等着人来考自己,等着人来夸自己,等着人来发现自己的好,发现自己的委屈……这样一个简单的孩子而已。
慕离忍不住嘴角勾起。
否则他为何非要一个人在大太阳下,忍着一头热汗,明明瞥见他在屋顶看着,也不走,也不骂,反而擦了擦汗,更加卖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