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宫围猎为期一月，随行的大臣和护军多达上万人，宫里许久没有这样的盛事，若不是太妃身子不好，不能随行，想必画面比这还要热闹，姬消只好让宫廷画师在绢本上多添几笔，圆了太妃的遗憾。

围猎并非图个新鲜游戏，还有操练军队之意，皇子们在宫中长大，没有征战边关的经历，即便听太傅说到书中的战事，也只是凭空想象。

前几日有小卒来报，说在东南方向的深山里，发现有老虎的踪迹，老虎这样凶猛庞大的猎物必须上报，于是今晨，皇子们便一早更衣穿戴，换上武士服和弓箭刀具，等着去猎虎。

邺淳因能射中大雁而得到了玉狮子，他自然是最威风的，邺灵骑在马上，前后张望了一圈，接着神神秘秘地往邺骞身边挤了挤，同他碰了个肩膀。

“灵弟，”邺骞经他这一碰，不由得皱了眉，小声对他这顽皮的弟弟规训道，“今日进山猎虎，你也该庄重些，若叫父皇瞧见，又会骂你举止轻浮了。”

“大哥，昨天夜里闹怪兽的事你听说了没？”

“什么怪兽，你尽瞎说。”

“才没有呢！”邺淳趁着清晨人少，转眼便上了邺骞的马，往哥哥背后一坐，就在他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昨儿晚上我嫌冷，想去和我亚父一块儿睡，才刚走了一半的路 ，就听到‘啊！——’的一声从营帐里传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蹿进去了，下人立马就去禀了父皇。再接着，就看到父皇匆匆忙忙赶来，和亚父一起抓怪兽。”

“那怪兽长什么样？”听他这一番描述，邺骞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就是没亲眼看见真身，我才说那是怪兽呢，”邺淳无奈地摊手，又道，“我就听到父皇问‘怪兽在哪里？！’亚父连说了几声‘在这里！在这里！’折腾了好一番，才把怪兽抓住了，接着......营帐里就没了声儿，没多久，灯也灭了。我想进去看怪兽，可下人偏拦着我！这时候营帐里又传出声音了。”

“是怪兽的声音？！”

“不是，是奇怪的哭声。亚父突然哭起来，先是喘气，喘得很厉害，接着就是断断续续地哭，可又不像是伤心难过......”邺淳苦思冥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最后一拍大腿，眉眼笑舒开来，“对了！那哭声就像是我摔了一跤，太医给我清理伤口似的，疼得我直抽气。”

“这哭声......我好像也听过。”邺骞忽然回想起某一次他回立政殿时见到的画面。

那天正巧下雨，姬消下了朝就去了立政殿陪萧清影，这已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每逢雷雨，姬消都不放心让萧清影独自入睡，尽管萧清影的病好转了不少，不再做同一个噩梦。

邺骞是个心细的孩子，一听说父皇来了，想着必定是在亚父身边，也就不去打搅，只是偶尔他也会好奇父皇是如何与亚父相处的。邺骞趁宫人不注意，偷偷溜进立政殿，躲在门框后，猫着身子往里边儿打探。

傍晚的雨下得真急，嘈嘈切切地在檐上乱弹，姬消换了朝服，在书桌旁为萧清影磨墨，二人合绘了一幅烟雨青山图，画的似乎是当年萧清影入蜀时所见到的景色，青灰色的烟云，覆雪的白山，远处几点鸦青的燕影，邺骞不由得感叹亚父的生花妙笔，竟把千里之外的蜀国山河画得如此清澈可人。

“我肚子疼。”萧清影忽然搁下画笔，轻蹙双眉，姬消见状，赶忙扶着他坐下，亲自为他揉肚子，他的表情有些紧张，像在朝上处理国事似的。邺骞觉着好笑，看父皇这熟练的手法，想必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亚父揉肚子，若换一身衣服，就说他是太医也有人信呢。

“还有哪儿疼？”

“我心口疼。”萧清影这么说着，身子也不自觉靠进了姬消怀里，下巴搁在他肩上，像个讨糖吃的孩子。片刻之后，就见萧清影伸手环住姬消，在他耳边轻声喃了一句什么，说完就双颊粉粉红红的，如醉酒一般。

邺骞可从来没有见过亚父如此模样，他也好想知道亚父说了什么，只见父皇立马会意地横抱起亚父，往内殿去了，没过多久就听到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和灵弟说的声音，有八分相似。

“大哥，我们去问问三弟！”

“诶！”邺骞立马拦住邺灵，朝他严肃地摇了摇头，“又不是什么稀奇好玩的事，三弟跟你不一样，不会任你胡闹的。”

邺灵朝不远处的邺淳看去，原本还觉得有些委屈，可见邺淳骑在玉狮子背上那威风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大哥说得对，这个小弟弟，确是与他们不同的，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

转眼到了回程的日子，比原定的计划提早了半个月，似乎是因为昨夜宫中来了急报，太妃病情有变，姬消不得不立即回城。

万没有想到，太妃的病情远比那急报上的说得更严重，几乎已不能进食，就连服药也要三四个宫人一起服侍，被急召入宫的太医已经在殿内连值几天几夜，朱鸟殿内灯火通明，如剑悬于顶，胆战心惊。

太妃似乎早已预料到结局，因而在养病之际就留下两封书信，一份给了姬消，另一份则留给了楚南风。

姬消倾尽全城之力，不计代价医治太妃，然而这些努力在宿命面前，却不过是沧海一粟。太妃薨逝了，在那个漫长的上夜，宫内又敲响了丧钟，久久地回荡在漆黑的夜里，连同的，还有姬消悲怮的哭声。

太妃的墓址择定在帝陵旁的妃子墓，那是一座连着帝陵的小山，正对着先帝的陵园，一如当年守侍在先帝身旁，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他的臂膀与背影。太妃守了先帝一世，苏后给了先帝一生，可先帝却终究负了苏后，也来不及疼惜太妃，那逝文，满字满句似乎都流淌着遗憾。

宫中治丧忙碌，邺灵虽也哭得伤心，可这伤心的劲一旦过去，一切又都恢复如初，幼子对生老病死之苦懵懂无知，尚不能理解大人们为何久久不能平复，他这活泼的性子，受够了宫里没完没了的哭声。

邺灵嫌在桐芳台闷得慌，想和轩辕昭一块儿赛马，哪怕是在后花园里踢毽子也好，可人人都忙着丧仪诸事，谁有空听他发牢骚？邺灵在桐芳台大发脾气，整整两天不肯吃饭，光吃那些平日里他最讨厌的蔬菜，说是要把之前打赌输了的欠条全部还干净。

生的熟的一通乱吃，愣是谁也拦不住，这野马一般的个性简直和轩辕昭一模一样，吃坏了肚子，在床上躺了半天，邺灵本以为自己病了，亚父就能回来看他，谁知一睁眼，床边除了太医就是宫人，这小男子汉再也憋不住，躲在被子里抽泣起来。

邺灵哭得正伤心，忽然听见殿外宫人唱喏，他的啜泣戛然而止，心下不由得欢喜起来，以为是轩辕昭回来了，于是一脚踢开了被子要去迎接，哪知站在他面前的人，竟是楚南风。

“殿下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若是轩辕知道了，一定很难过。不如让我陪殿下用膳，如何？”

邺灵怔怔地盯着楚南风，印象里这个人沉闷得很，既不合群，也不爱说话，偏偏从太妃到父皇，每个人都很宠爱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要陪他用膳？邺灵管不得那许多，只知道现在总算有人理会他了，哪里还有挑剔的余地，于是便点点头，高兴地拉起楚南风的手往殿外去了。

席间有一道菜，蒸的是整个儿的螃蟹，邺灵爱吃蟹，但今日见了螃蟹，他却耷拉下了脑袋，霜儿打的茄子似的。

“殿下？”

“......往常都是亚父给我拆螃蟹，我想他了。”

楚南风浅浅一笑，伸手将螃蟹取来，一一将蟹腿拆下，剔出蟹肉，邺灵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不禁大呼神奇拍手叫好，蟹壳被他剔得干干净净，拆下的关节重组回去，又变成一只完整的螃蟹。

楚南风看着一扫阴霾的邺灵，隐约觉得他像极了儿时的自己，他曾拥有楚听云的全部，可在某一天，就如梦醒一般，全然失去了他。

“殿下，若你思念之人离开你，你当如何？”

“唔......自然是追上去，和他在一起啊！”

“就算他不肯见你，不愿原谅你？”

“那当然，这世上若有不能原谅的人和事，那一定是犯错的那个拉不下面子罢了，至多不过负荆请罪，能有多难？”

楚南风神情错愕，一时有些失神，太妃留给他的信里，落的仍旧是楚听风的名字，楚听风......不论他如何抗拒自己的过去，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他仍是楚听风，仍是楚听云至死牵挂的人。

太妃一点也不糊涂，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早早察觉了自己对楚听云的心意，在病痛难忍时，留字劝勉他放下执念，禁断的情愫被他人发觉，楚南风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深埋在他的心里的刺，终于开始松动。

“南风哥哥，今夜你陪我睡，好么？亚父不理我，大哥和三弟都不理我，我现在可只有你了。”看着邺灵央求的样子，楚南风点头答应。

邺灵非要拉着楚南风陪睡，两人相识了不久，邺灵觉着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以相处，只是不爱说话，偶尔发愣，不知在想什么。

待邺灵睡熟，楚南风才试探着抚上他的脸颊，很多年前，哥哥也常常这样哄他入睡，可惜少年已经无法回头，他常盼着哥哥入梦来见他，却从未盼到过这一天。

“哥，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好好活着，可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即便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听风不孝，不能再继续完成你的遗愿，不管你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你，一定。”

楚南风起身离开桐芳台，众人只以为他要出宫，这夜的月色格外清亮，几乎不用灯笼照明，御道清晰可辨。

宫门一夜没有打开，翌日清晨，宫人在荷花池边发现了一双鞋，浅绿色的缎面绣着小小的枣花图案，宫人将鞋呈到未央宫，姬消见后大惊失色，立即命人搜查整个皇宫，不准错漏一个角落，甚至要抽干荷花池里的水。然而这场搜查却最终不了了之，楚南风如人间蒸发一般，只留下了一双鞋，生死难测。

一个月之后，姬消命人将这双鞋葬入楚听云的衣冠冢，楚家的一双兄弟，如风卷云，云依着风，相随而去，他生莫作有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