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辇从立政殿而出，到蘅芜殿落下，萧清影下了仪驾，守在花圃里的宫侍一齐行礼。

“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陛下还在殿里吗？”萧清影挥袖赐了平身，一边问一边往内殿里走，奴才们都不敢阻拦，若换了旁人，定要把陛下的圣旨搬出来，唯恐后妃打搅了陛下的心事。独是萧皇后最得陛下心意，是陛下最疼宠的解语花，才得了这份恩宠，畅行无阻。

天色已晚，蘅芜殿里点起了宫灯，元仪皇后生前朴素节俭，自己殿里的宫灯至多只点三盏，宫侍们怕惹陛下不高兴，便依照元仪皇后生前那样，只在殿里点了三盏宫灯，以致整个大殿昏悠悠，只勉强能看清轮廓。

萧清影入了内殿，见宫侍们战战兢兢地守着，他便猜到姬消今日恐怕又发了一顿脾气，他自作主张取了火折子来，把剩余的宫灯都点了起来。

这殿里的光忽然亮了，便惊动了帘子后的男人，果不其然，一声怒喝顷刻穿透了整个大殿。

“谁准你们动的！云哥儿不喜欢这样！”

满殿的宫侍纷纷下跪求饶，只有萧清影吹熄了火折子，娓娓踱至姬消身后，毕恭毕敬地对着他尊贵的陛下行了一礼。

“陛下息怒，先皇后不喜铺张浪费，可每次陛下回蘅芜殿，他就会把所有宫灯都点燃。您爱光鲜富丽，盛世之风，先皇后怕陛下夜读时伤了眼睛，故使殿里灯烛彻夜光明。臣进来时见内殿昏暗，便斗胆点燃宫灯，这烧的不是灯芯，是先皇后的一片丹心。”

骤然听见萧清影的声音，姬消才平复了些，隔着那珠帘，萧清影隐约见姬消手里捧着一件楚氏的故衣，那是宫侍整理元仪皇后遗物时不慎落下的，元仪皇后身染时疫而薨，所有遗物一并烧毁，单这件桃红色的春衫幸免于难，被姬消留了下来，珍藏至今。

“清清，云哥儿性子恬淡，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穿上这样艳丽的春衫。”

“这世上还有许多陛下意想不到的事。”萧清影上前拨开珠帘，把手搭在了姬消朝他伸出的手臂上，后者微一使力，便把萧清影拉过来裹进了怀里。

“你不怪我缺席了追封典么？旁人若胡乱猜测，你又当如何自处？”

“陛下答应过清影，无论何时都把清影和昭儿放在第一位，旁人要猜测，清影拦不住，可清影知道陛下不会变，这就足够了。今日对您有怨言的，只有两个站不住的孩子。”萧清影细语柔声地说着今日殿上的趣事，姬消也便把脸埋在他胸前，嗅着那淡淡的香气倾听着，“清影为了料理后宫琐事，把骞儿送去了桐芳台，今日骞儿见了我，就缠着我给他说故事。”

“骞儿嫌我说的故事太过俗套，都是从前说腻了的，于是清影就给骞儿说了一个新故事。”萧清影顿了顿，接着说道，“古时候有个才子姓沈，年少时曾娶得一位贤妻，这沈郎寒窗苦读中了状元，可惜他的妻子没过多久就病死了，沈郎伤心欲绝，两年后续弦再娶，他亡妻的本家便追讨上门，怪责沈郎喜新厌旧，忘了他的糟糠之妻。”

“沈郎拨出自己的俸禄送给亡妻本家，平息了此事，可一年之后，那些个本家人故态重演，沈郎照旧给了俸银。如此五年之后，那沈郎青云直上，做了朝中的一品大员，皇上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沈郎告诉皇上，他别无所求，却只想为自己死去的妻子建一间祠堂。沈郎为官清廉，在为自己的亡妻建祠堂之后，却惹得百姓对他怨声载道，说沈郎眼中只有亡妻，全然不顾百姓之忧，实在枉为父母官。”

“沈郎于是便到祠堂里，对着妻子的牌位哭诉，他问他的亡妻，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都会招来别人的怨恨？”萧清影说着，忽然感到姬消圈着他腰肢的手收了收，便顿了一下，握住他的手，“沈郎在祠堂里坐了一夜，第二天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答案是什么？”

“沈郎终于明白......怀念一个人，不意味着要迁就他贪得无厌的家人，也不是所谓的盖一间多么华美的祠堂。因为时过境迁，雁过无痕，沈郎知晓亡妻贤惠，他生前所愿仍有遗憾，如若能完成亡妻生前的未了事，不就能让他长存于世，流芳百年吗？”

姬消听罢，沉吟一声，他一早听得出来，萧清影的这个故事是说给他听的。

“你不觉得沈郎是在猫哭耗子么？为何从前他不好好爱惜自己的妻子，却在他死后做出一副悲痛的样子。”

“陛下，世事不会尽如你意，陛下对先皇后追封一事如此严苛，不正是为了弥补亏欠么？可是您心里明白，这份愧疚是如何都弥补不了的。您想让自己好过一些，恳求您的心宽恕于你，您甚至无法面对内心里对先皇后存留的一丝情。”

“云哥儿那样好的人，是我负了他，我负了他......”

“昭儿曾说起过一件事，六年前秦王叛变逼宫，陛下出城暂避，冒着生命危险冲入蘅芜殿，把先皇后的牌位带在了身上。您是个聪明人，凡事都会朝前看，您可以破例提拔项伊，也可以力排众议立清影为后，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永远走不出过去的困境。您......太在意先皇后的故去。”

“清清此话何意。”

“陛下，宫中避谈蘅芜殿，是因为您的过分悲伤，成了他们的忌讳，这六年来，您沉浸在悲痛之中，楚家更是如此，自楚大将军去世之后便一蹶不振，声威不再。此时的楚家，最需要的不是您的安抚和赏赐，而是一个挑战。”

“你的意思，是让我提拔楚家后人，让他们能有机会建功立业，证明给世人看，他们没有辜负我的厚爱？”

“若非如此，楚家将会一直没落下去，堂堂将门之后，骨子里的血性是不能被磨灭的，否则便成了百姓口中吃着陛下宠幸的懦弱无能之辈。”

姬消会心一笑，接纳了萧清影的好意，所有人都不敢劝说皇帝，偏萧清影从来蘅芜殿不到半个时辰，就让陛下龙颜大悦。姬消顺势一把横抱起萧清影，可把他吓得不轻。

“陛下！您快放我下来，这要是让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清清为了我一定操劳了，就让我抱着你回永安殿！”姬消果真抱着萧清影出了蘅芜殿，萧清影既羞耻又无奈，只好用衣袖把脸遮住，宫侍们见状也都纷纷把脑袋压低，谁也不敢议论。

谁料走到半路，姬消忽然一皱眉，摇了摇头，说会永安殿不好，偏要把萧清影带回他的未央宫。陛下毕竟刚开怀些，萧清影也就由得他去，太妃听闻陛下回了未央宫，因着担心皇帝的身子，便亲赐了一桌酒菜，嘱咐皇后要陪着他用完。

既是太妃的一番好意，姬消自然不敢辜负，为了让太妃放心，他特意把见底的盘子原封不动送了回去。帝后今夜在未央宫歇下，姬消素有夜读的习惯，今日也不例外，只不过为了不叫太妃担心，只批了几本折子便沐浴就寝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本该到点就乏了，反而越来越精神，不但丝毫没有睡意，竟还有些浑身燥热。萧清影挨在姬消身旁，倒像是贴着个火炉子，吓得他也不敢睡了，撑起身子就要传太医。

“陛下，您怎么这样烫？可是发烧了？”

“我没事，不用传太医，没的打搅了太妃，又叫他老人家忧心。”姬消拉回萧清影，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萧清影偏不依，没成想一抬腿，膝盖却碰到一件他再熟悉不过的硬物。

“陛下？”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我的‘病’，只有你能医......”

萧清影的犹豫和抗拒被姬消火热的吻一点点地瓦解，自从有了骞儿，萧清影便总是“冷落”姬消，先前是以照顾孩子为由不让他胡来，好不容易等骞儿长大了些，又说骞儿到了读书的年纪，更是怠慢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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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子兴致原本就不知是从哪里起来的，如今也都双双宣泄了，便该好好歇下，然而一沾枕头，姬消便又觉得不对劲，怎么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一点也不觉着累？方才那阵燥热刚被压下去没多久，就又抬了头。

姬消寻思着是该传太医了，但又不想让外人瞧见了这满室燕好后的痕迹，于是悄悄起身披了件袍子，挑了两个嘴严的奴才，摆驾去了桐芳台。

此时夜色正浓，邺骞和邺灵有宫侍陪伴，早早在偏殿歇下了，只有桐芳台的正殿，果然还亮着宫灯。姬消以为有趣，像轩辕昭这般不喜诗书，又不必操心国家大事的人，何以这么晚了还不就寝？

“这殿里怎么还亮着灯？”

“回陛下，夫人这半个月来都亲自照顾两位皇子，就连读书习字都照看着，现在正沐浴就寝呢。”

“嘁，他会照顾什么人？”姬消笑了笑，“错不了就是带着孩子们乱逛，跟着他一起胡闹，寡人这个夫人呐，年纪越大越发像个孩子，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闹腾。”

姬消一面说一面往正殿里走，嘴上说轩辕昭胡闹，却由着他闹，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轩辕昭和孩子们嬉戏，连孩子爱吃的糖他也要抢，歪道理还一套套的。

诚如姬消所猜测，轩辕昭可没有萧清影那样好的耐性，去年春天萧清影搬去了永安殿，轩辕昭嫌桐芳台闷热，非求着他在殿里凿一方池子来，池子底下置一层冰，冰上再铺一层香蒲草，再往池子里注水就成了一方小冰泉。

待到秋天冰融化了，又能烧了蒲草变成温泉，香蒲草气味芬芳，桐芳台成了最好的去处。姬消还未走到内殿，就闻见一阵浓郁的花香，轩辕昭是乐坊出身的孩子，自幼年起就被乐坊主悉心培养，这每一寸肌肤都是他的本钱，宫里那些香料自然远远不及他自己调配的方子。

那一池香汤里撒的是大理进贡的玫瑰，虽香气浓烈却不媚俗，姬消远远就瞧见轩辕昭靠在浴池旁，阖着眼小憩，升腾的热雾蒸得他的肌肤白里透粉，好不可人。

都有赖浴池里的香方，都是些不金贵的料子，寻常人家也能用得起，不光是轩辕昭爱用那香方沐浴，就连宫人们也纷纷效仿，偷偷地配着点儿，晨昏时拿来沃面，洗手。

不仅气味芬芳，经久不散，还能让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又嫩又滑。轩辕昭与萧清影同岁，今年正值二十五，整个宫里就属他伴驾最久，足有九年，也是平日不忧心琐事，因而现在看着仿佛还是十六岁的模样。

姬消刚在未央宫出了一身汗，正愁没地儿泡个澡，于是便挥手示意所有宫侍都退下，他脱了披风挂在屏风上，正要宽衣时，却无意间发现了轩辕昭的梳洗台上多出来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匣子。

若是个普通匣子也不至于这般惹眼，然而这匣子神神秘秘，唯恐被察觉，还特意用绒布盖着，像是锁着什么要紧东西似的，与之相配的钥匙也是特制的，要打开匣子还需费一番功夫。

姬消琢磨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打开匣子，可匣子里的东西却叫他瞪直了双眼，这些个物件他曾经在教坊里见得多了，可这里毕竟是皇宫，怎会流传这种淫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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