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被驱逐出京，其残部不足千人，幸得姬孝舒相救才躲过一劫，可桑阳城却再也回不去，秦王身处逆境，四面楚歌，不知如何是好。

“清影……你不能……不能丢下我。”姬锦昏迷数日，神智仍然没有恢复，他的记忆仍停留在燕梁那遍野的烈火中，双儿拧干手巾，小心敷在姬锦高热的额头上，眼里早有泪水闪烁。

“命悬一线还念念不忘萧清影，王上该有多么爱惜他……”

“王上若不能挺过这一关，抛下了我们兄弟，小双也定不会苟活于世，咳咳……”

“小双！不准在王上面前说这不吉利的话。你的伤还没有痊愈，快去歇着，有我照顾王上就够了。”

睡梦中听见双儿的争吵，姬锦渐渐恢复知觉，什么爱怨情仇，什么嗔痴怒恨，一切宛如梦境，恍惚以为还在桑阳城里，那开满月季花的花园，又见到双儿在为小事争执，令人忍俊不禁。

“王上？！”

“我还活着……？”

“您当然还活着，谁都没有资格拿您的命。”

大双儿一时难掩激动，冲过去紧紧抱住姬锦，却没有察觉他眼中那一丝淡淡的寂寞，他还活着，萧清影呢？他本该陪着萧清影一起下地狱，却在此时背叛了他，他对萧清影的承诺似乎没有一件能完整遵守，从来便是如此。

“这是哪里。”

“王上放心，姬消不会追杀过来，齐王不是会告密的小人，他绝不会出卖王上。”

话音未落，未料姬锦大发脾气，一把甩开了大双儿，怒道。

“增援姬消，要置我于死地的人是他，现如今阻止姬消的人也是他，我今落得如斯田地，拜谁所赐？！难道还要我对他感恩戴德不成！呵……三弟，我真是低估了你。”

“王上息怒，我们毕竟已经不能回桑阳城，眼前已没有退路，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仍然能过普通人的日子……双儿已经想好，大不了不做秦王，待我卖了衣服首饰，盘两块瘦田，就依山傍水，何处不是世外桃源？”

“双儿，你错了。成为皇子，自有他的归宿，他可以死在政斗里，也可以死在战场上，但绝不能归于田土，那是庶人的死法。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那会践踏我的尊严，我绝不归隐。”姬锦斩钉截铁地说完，心中另起了一个声音，假如……假如当年是他牵起了萧清影的手，那么他心甘情愿为了他归隐山林。是命运强迫他变得冰冷，功利。

“……可是王上，我们已经无计可施，剩下这一千残兵不是死就是伤，还能做什么？”

“会无计可施的是别人，本王既然敢进京逼宫，就不怕他有逆天的的本事，区区一个凡人，逆得了一次，逆不了第二次。萧皇后既死，我便要他挫骨扬灰……”

“王上莫非还留了一颗棋子？”

“姬消看不到我的尸首，一定寝食难安，他自以为重伤了我，其实自己也折损不少兵力，这些年来我反复钻研他出征铁勒的战术，无非是一鼓作气，猛攻要害。即便他对我有所提防，也算不到我在哪里留了援兵。”

大双儿终不能扭转主人的心，只好默默退出去，吩咐将士整装而行，随秦王长征。此去路途遥远，所剩的粮草根本不足以支持军队走完剩下的路，这是一条狭窄的生路，幸存者寥寥无几。

姬锦率残部离开庇护所，向西行进，一路上只能避开官道，抄小道走，能过人的小道极少，大多还是被荆棘野草覆盖的荒山野岭，军队运气不佳，还在中途与山贼狭路相逢，损失了百余人，日子愈渐艰难。

小双儿为救王子月，中箭负伤逾今已有一个月，伤势本来将要好转，却又恶化，前几日大双儿为他换药时，发觉小双儿的箭伤已经发黑发紫，溃烂得不成样子。

夜晚驻军休整，大双儿为弟弟熬了肉粥，服侍的下人刚端着药进来，小双却只是摇头，不肯服药。

“怎么不肯吃药？”大双儿放下粥，走到榻边接过药碗，皱眉道，“你要对我使性子，也等伤好了再使。”

“大双嫌我拖累秦军了。”小双儿的话虽是玩笑，却逗不笑哥哥，他的声音里满是行军的疲惫，和病痛折磨之后的透支，大双儿听得心微微一疼，忍不住抚了一把弟弟的脸颊。

“傻瓜，谁嫌弃你？你不好起来，叫我一个人怎么服侍王上？”

“……王上还好么？月儿还好吗？”

“月儿是我带着，出不来差错，王上的伤也已经痊愈。”

“这我就放心了……”小双儿闭上双眼，松了一口气，“王上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该劝……还得你这样的人去劝他，千万别让他走错了路。”

“我不是三头六臂，劝得了谁？”大双儿低头朝药碗吹了吹，勺子递到小双儿的唇边，“我只能劝你多喝一口药，仅此罢了。”

“我不要喝，这药太苦了。”

“那就先喝粥吧。”

“哥……”小双儿的气息忽然不稳，“你别走，你就在这里挨着我，自从上京以来，我们兄弟可就好一阵子没有同床共寝啦……”

“你答应哥哥，别再胡言乱语我就留下跟你睡。”

“嗯，你再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

大双儿钻进被子，抱住病重的弟弟，脸色却顿时惨白如纸。

“小双，你的手好凉……”

大双儿揪着心轻轻拉开他的衣襟，看到他胸口骇人的伤口，已经化脓流血，隐约染发着腐肉的恶臭，大双儿立马捂住嘴，封住了就要冲出口的惊呼，含泪朝门口喊道。

“来人！快去通传王上……”

不久之后，一个人影飞快地冲进简陋的帐篷，正是姬锦。

“双儿……”姬锦一个箭步跨到床前，搂住小双儿冰凉的身子，从散乱的长发中挖出他毫无血色的脸。

昔日令魏相爷也垂涎相求的双生子，如今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姬锦看着怀里的小双儿久久不能回神，直到那只凉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王上这样看双儿，是嫌双儿不好看了吗？”

“怎么会。”

“王上的眼神早就把心思出卖，双儿看得出来，王上不会再喜欢双儿了。”

“胡说……”姬锦皱眉收紧手臂，紧紧抱着小双儿，“我此生只有两个王后，余生不纳别的妻妾，你还怀疑本王么？”

“可是双儿……双儿恐怕不能再陪伴王上了。”

“为什么？”

“我……我快要撑不住了，前几日伤口疼得要命，今晨终于不疼了，可也不想再吃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譬如我想抱着王上，可是却抬不起手……”

“很快就过去了，双儿再忍忍，等过了河……等过了河我就带你去看最好的大夫。”

“王上……我和哥哥从十四岁就跟着您，十八岁封了甄后，还有几个月……我就满二十了，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你不会死！我要姬消给你陪葬！统统都要去死！——”

小双儿挣扎着张开双眼，仔仔细细看着姬锦，欣慰一笑。

“我的身子好轻，像一只风筝，就要飞走啦。”

“我不允许你独自飞走……”

“王上会永远记得我吗？”双儿用尽力气抓住姬锦的手，泪水如断珠一般涌出眼眶，“会像喜欢萧后那样喜欢双儿吗？！”

“……我会。”

“好……君无戏言，我们一言为定。我不嫉妒大双儿，因为……我是死在王上怀里，应是他……嫉妒……嫉妒我……”

“双儿……双……双儿？……双儿！”

哭声惊动了帐外的士兵，小甄后抵不过病邪缠身，在子夜殁了。

大双儿痛失亲弟，失声哀哭，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悲痛，大双儿忽感恶心，呕吐不止，脸上泪水纵横，吐得脸色也发白。

“甄后……”

“不要去惊动王上，他正在伤心头上，我没事，你们都下去吧。”大双儿跌跌撞撞，要去桌前倒水，恶心感又涌上喉咙，连带着腹中也有异动。

“唔……”双儿捂住小腹，狠狠皱眉，莫非……

“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来，山高水远，你叫我怎么保住你？”

大双儿捂着肚子的手微微颤抖，有了秦王的骨肉是天大的喜事，可他却不能告诉王上，连普通人也难以忍受的征程，一个尚未成形的婴儿怎么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