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北疆刚落霜，谁知不出三五日便降了一场初雪，这才临近中秋，还未过节就先入了冬。

姬消初到并州不足三月，杨将军先前被他这太子臭骂了一顿，如今做什么也都战战兢兢，生怕又惹怒了顶头上司。

并州城外用沙地围出来的一块校场上，每日都能听见杨武操练士兵的声音，他满心以为此举能讨得太子欢心，谁知仍是没落个好，被姬消叫去，又训了一顿。

一大清早刻意这般吵闹，究竟是想打扰谁的清梦？有这心思做样子给太子看，不如去做样子给驻守赵庄的锻奴看，杨武听罢又是满面羞愧，往后再不敢打别的主意。

被打搅了美梦的又何止姬消一个？轩辕昭躲在被中，迷迷糊糊间，耳听得姬消在帐外训斥杨将军，他不由得吃吃地笑了一阵，杨武愚笨，与姬消相处至今，竟没察觉他是向来不吃溜须拍马这一套的。

这一闹，轩辕昭也睡意渐无，索性起身下榻，揉了揉双眼，睁开，却见到将军帐内一片乱糟糟的景象。不知姬消训完杨将军之后去了何处，昨夜换下的外衫还搭在座椅上，一条锦被扭曲地摊在榻上，看他昨夜翻阅的书，到了今晨还未合上，服侍的宫人又都养了个晚起的

习惯，轩辕昭见不得住处如此邋遢，想起在洛阳乐坊学艺时，房间稍有不整洁便要遭一顿打骂，这习惯早已戒不掉。

他起身去捡了衣衫，又把书桌和床榻都理了一遍，轩辕昭自幼生长在江南，照理是很难习惯边疆这苦闷日子的，然而他跟在姬消身边却丝毫不觉得煎熬，只觉得一切仍如在蘅芜殿时一样悠然自得。

掀开厚厚的帐帘，忽见了外头的满地银霜，轩辕昭吃了一惊，抬头又看到如盐粒般大小的雪花徐徐飘落，轻巧如三月天里运河沿岸的杨花，赋了这不毛之地几分诗意。

轩辕昭出了营帐，欣喜之下忍不住伸手接了一抔雪花，冰花落入他的掌心，须臾融成水珠，再一扭头，便见远处的校场，姬消正和杨将军试炼，他脚步缓缓，也跟上去凑了个热闹。

杨将军的身手倒是不差，只是同姬消比起来便差得远了，轩辕昭一路走过去，看着杨将军一次又一次被姬消掀翻在地，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像极了一头笨熊，他不由得笑了两声。

杨武听见这笑声，立即从雪地上爬起来，回身看清楚了来人，接着便狠狠瞪了轩辕昭一眼。这初雪天里，姬消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亵衣，此时微微出了一层热汗，看他呼出长长一道白雾，整个人儿像是才从火炉里蹦出来一般。

轩辕昭谨记着姬消的话，见了杨将军之后，立即收住了笑，乖巧地走到姬消身边站定，又看两人打了几个回合。

轩辕昭坐在校场边上，肩头裹着厚实的披风，今日身上穿了一件粉中携紫的袍子，尽是些明媚可人的颜色，尤其在这雪地之中煞为抢眼。他那袖管中穿出来的一对玉手，酷爱玩弄柔弱的雪粒，寒风将他一张桃腮吹得微红，轩辕昭一会儿戏雪，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对着杨

武“指点江山”。

“将军仔细了！君上下盘虽稳，但上身可是防守最弱的地方，将军倒不如瞧准了他的弱点，猛攻下去。”

“臭小子，你不向着本宫也罢了，竟然还帮着别人来攻本宫？”

“还不是轩辕实在瞧不下去了，这才说的，”轩辕昭一笑，伸手绕了一圈颊边的碎发，“君上在欺负杨将军是个老实人呢。”

轩辕昭本是好心指点，可杨武却横竖不听，他不过是太子的侍妾，生了一张利嘴，从头到脚都是不正经的，谁敢信他的鬼话？杨武恨极了轩辕昭嘴角那似嘲非嘲的笑容，这下从地上爬起来，不服道。

“你的主意真多，杨武倒想领教一番你的功夫，光会纸上谈兵有何用？杨武听说，你从前在洛阳颇有些名气，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没想到只是个舞伎。”杨武狠狠嘲弄了一番轩辕昭，又转身对姬消抱了一拳，“殿下，杨武一贯心直口快，若有得罪处，请殿下海涵。”

“无碍，这个小子的嘴一向厉害，进宫时无人替本宫管教他，将军千万不要同他计较。”

轩辕昭听出杨武话中的嘲讽，于是一脚跳下校场，走到杨武跟前，也不恼怒，只是满眼笑意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

“难得杨将军有兴致想和轩辕过两手，轩辕若是不应，恐怕就要被将军笑话了，不过轩辕可有条件在先，”轩辕昭顿了一顿，笑道，“若是我赢了，我要将军你——把名儿改了，武将的‘武’随我改成舞伎的‘舞’。”

“若是败在你手下，不用你说，杨武大不了把这身铠甲丢了，一辈子不再带兵。”杨将军说完便把剑朝轩辕昭丢去，但却故意不肯丢准位置，轩辕昭伸手去接，谁知扑了个空，那剑铿锵一声摔在地上，场面一度极为尴尬。

轩辕昭俯身拾起了剑，拔了两下才出鞘，这剑必定是让杨武动了手脚，可见他有多么想看自己出洋相。

“将军，轩辕只学过几天功夫，您可要多让着我些呀。”

“好，我让你三招，可别一会儿说我杨武欺负一个小妾。”

轩辕昭听了这话，险些分了神，外人见了他与姬消，总难免以为他是太子的侍妾，从前倒也不觉着有什么，可如今一听，他的耳根子竟发烫起来。

杨武让了轩辕三招，这次换姬消坐在一旁看热闹，轩辕昭的功夫自然比不上杨武，他的强处可不在气力之上，轩辕昭善观细微，方才又看了杨武一路，早已将他的底子摸了个通透。

杨武三招探清了轩辕昭的本事，心中对他也越发不屑，他正这么想着，一时轻了敌，回头就在轩辕昭手上吃了亏。这小子的确狡猾，处处避开他的杀招不说，还故意拖延时间，打算一点一点耗尽他的力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万一打不赢这小子，反而还在太子面前丢了丑，岂非要丢尽颜面？杨武脸色一变，此时反悔已经来不及，可他也不愿失信于区区一个侍妾，片刻之后，杨武眼珠一转，忽然将轩辕昭引至身前，却不出手，反而是狠狠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轩辕昭以为杨武是个老实人，绝不会学市井无赖那一套，他被杨武大力推了一把，瘦削的身子也像那柔弱的雪花，被推得站不稳。

“小心！”杨将军推人至狠，这一下将轩辕昭往身后的碎石地上推，姬消立马上前将他身子接住，这才免去了一场灾祸。

“唔！”

“你看你，本宫不是说了轩辕不懂事么，杨将军怎么还真的和他计较上了。他怎么会是将军的对手呢？”姬消把轩辕昭护在怀中，又瞥了一眼身后那碎石地，若是轩辕不慎扑了上去，恐怕手上，脸上都要血肉模糊了。

“殿下恕罪！”

“罢了，可不准再有下次，对了......杨将军，本宫看这场雪来得甚好，你传本宫的令下去，让驻守并州的将士们休息几日，和一道营的奴隶一起去雪原猎鹿，今夜就把铜锅支上，好好犒劳他们一顿。”

“殿下，并州的守军这些年什么功也没立，反而还丢了赵庄，有什么资格受您的恩赐？”

“这你就不必问了，传令去吧。”

轩辕昭扑在姬消怀中，隔着薄薄的一层亵衣，尚能触到他灼热如火的肌肤，待杨武离开，轩辕昭才终于清醒过来，气得一把挣开他的怀抱，脸上的两团红霞还未消退。

“他算计我！叫他与我重打一回，他也未必能赢我。”

“还没完了？”姬消笑了笑，“你非要杨将军下不来台才开心么？”

“谁让他看不起人在先，就算真的下不了台，那也是他自作自受，君上明知他是个蠢材，还不如把兵权给轩辕，让轩辕取代了他。”

“你想得美。真让你这娇惯的小东西带了兵，往后碰见了难缠的战事，只怕你还不如他呢。”

轩辕昭生得白白净净，一看即知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姬消的话也不无道理，谁愿意替这样的人卖命？轩辕昭忽然把唇一咬，伸手解开了衣带，似乎也想学姬消那样在雪天里光膀子。

姬消一扭头过去，便见轩辕昭已脱了披风，解了紫袍，半边雪白的肩膀也露在了寒风之中，连带着他胸前的“小东西”也露了出来，好一片旖旎的春光。姬消大惊，赶忙上去用自己的衣衫将他牢牢裹住，可惜总有人不肯领情。

“放开我！君上不是嫌轩辕吃不了苦么？那好，从今日起，寻常士兵如何过，我便如何过，几个月不沐浴，头发里长虱子，哪怕用泥土裹着冰雪当粮食果腹，又有何难！我不怕！”

“本宫知道你能耐得很，可你也不能说脱就脱了，这像什么样子？”

“谁要看，就让他看个够，我不在乎。”

“你！本宫说不准脱就是不准脱！别忘了一道营里还有个伊勒德在盯着你。”

轩辕昭一怔，近些日子他已经没有再见过伊勒德，若不是姬消提起了，他还真是忘干净了，可是......为何姬消还记得这般清楚？轩辕昭感到他的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令他有些许不习惯，他怕贴得太紧，会不慎将自己紊乱的心跳透露给了这个臭家伙。

姬消隐约听见轩辕昭嘀咕了两句，他更皱了眉。

“怎么，本宫就是这样专制，不服气就憋着，你当本宫真不会罚你？”

姬消当真有些生气，轩辕昭从前在洛阳做舞伎，虽也受尽“宠爱”，但却是一朵任人赏玩的鲜花，这风气自进了宫之后也不曾改过来，他就是不喜欢别人拿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轩辕昭看。

轩辕昭的双手一时间无处安放，在姬消身上碰了一圈，忽然碰落一件什物，他低头看去，一只大红色的同心结正掉落在姬消脚边，与萧夫人当日在宫中所赠的同心结，无论是款式还是颜色，俱是一模一样。

“我的同心结！”怎么会在这里？

轩辕昭忙俯身去捡，将那同心结反复看了好几遍，果真就是他贴身带着的那只，谁知还没捏稳，下一刻就被姬消夺了过去。

“什么你的同心结，这是本宫的贴身之物，怎么就成了你的？”

“明明就是我的，这同心结于轩辕而言意义非凡，请君上归还......”轩辕昭两眼不离他手上的同心结，实在心急，又见姬消没有归还之意，轩辕昭不由抢了一把，“你还给我！”

“你不曾和人定婚，要这东西作什么？你要是喜欢，本宫送你一箱子，可就是别打这只同心结的主意。”

姬消拒不归还，轩辕昭无奈之下只好回了营帐，将自己的行李一样一样地翻出来，原本想要证明那同心结的确是萧夫人所赠，萧夫人何等的身份？他送的礼物一定是世间无二，绝找不出第二对来。

轩辕昭越找越气，谁知翻到了底，却见那只随自己来了北疆的同心结完好无损地躺在衣衫底下。

“怎么会？”轩辕昭捧起同心结，百思不得其解，又过了许久，他的脸终于满满涨红，他竟然忘了......这同心结本来就是一对，只是那另一半，不知何时收在了姬消手里。轩辕昭又想起临别时萧夫人送来的月饼，他因吃中了那枚喜果，被夫人笑话，说是他的好姻缘就

快要到了......

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吓得轩辕昭赶紧将同心结藏了起来，果然是臭家伙回来了。

“君上。”

“嗯？”

“你一直......都收着那只同心结么？”

“这是听云的东西，一人一半，我自然收着，不然怎么叫永结同心？”

不错，那原本的确是要送给楚夫人的，只是后来因缘巧合，又被送到了轩辕昭手中。可惜他却不知自己结的究竟是谁的心。

“那你可要好好收起来，千万别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