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众人已熄灯歇下，唯有轩辕昭房中的烛光忽然亮了起来。

房内隐约传出幼童痛苦的呻吟，引得那些已经睡下的少年纷纷起身探出门一瞧究竟。声音是从轩辕昭房里传出来的，里面似乎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没多久，房里的哭声便惊动了乐坊主。

乐坊主急急忙忙冲入房内，却见轩辕昭蜷缩在榻上，身体不住痉挛，他原本灵活白皙的双手如今已是血肉模糊，溃烂得不成样子，正往下滴着血。

“香红浪！这是怎么回事？！”乐坊主惊得脸色一白，也顾不上再问什么起因，转身便又跑出门去请大夫了。香红浪亦是一阵胆寒，眼看着轩辕昭的手不断流血，他却不知如何处理，只能先替他清洗溃烂的伤口。

“昭儿，听坊里的孩子说，你今日练琴时不小心挑断了琴弦，这伤口可是断弦割出来的？”

轩辕昭打了个哆嗦，有道是十指连心，如今他的手指烂得就快见骨，那滋味堪比凌迟，疼得轩辕昭已然听不见香红浪在说什么。香红浪满腹疑惑，他在乐坊待了十几年，这坊中的孩子平常练习时也常有受伤，但却从未出过这样的事。

又过了一阵，大夫终于赶到了乐坊，轩辕昭双手的伤情也总算得到了控制，大夫一面为他包扎，一面摇头感叹。

“幸好老夫及时赶到，若是稍晚半步，这孩子就没命了。”

“大夫？！此话怎讲？”

“他手上本就有伤口，你们怎么能让他再去碰醉心花？”

“大夫......什么醉心花？昭儿伤了手之后就没有再碰过别的东西，莫说是什么花花草草，连水我也不敢让他碰。”

“奇怪......既然不是因为顽劣无知才碰了毒花，那他的手上怎么会沾染醉心花粉？能把人折腾成这个样子，看样子分明是碰了不少啊！那醉心花又叫曼陀罗，乃是剧毒之物，就算是药铺也不敢乱开此方，何况毒从伤口入，最易伤及心脉。”

香红浪与乐坊主对视一眼，心中猛地一惊，依大夫之言，轩辕昭这是被人恶意下了毒，可是谁会和轩辕昭有此深仇大恨？他一个不足十岁的娃娃，哪里懂什么勾心斗角，又怎么会和他人结仇呢？

大夫为其上药包扎之后，轩辕昭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不再痉挛，但意识依然模糊。乐坊主送了大夫出门，接着回到房中，在桌边坐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香红浪。”

“坊主......”

“我知道你心疼轩辕，我也知道是谁下的毒手，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这回幸亏没有闹出人命，你看......”

“坊主不必再多言，香红浪明白，若是真要追究，那这坊里所有人都逃不掉，说到底他们也都是苦命孩子，谁都想出人头地，昭儿还小......还不知这世道艰辛，我往后会教他好好保护自己。”

乐坊主点点头 ，两人走南闯北十几年，有些话早已不必多说，心中自有默契。

就着桌上昏黄的烛光，乐坊主抬头看了眼守在轩辕昭身边悉心照顾孩子的香红浪，他的侧脸浸润在一片柔光之中，单薄的身形尤其惹人怜惜，不知觉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香红浪不再是当年楚楚动人的少妻，但仍存残韵。

“香红浪......”乐坊主忽然朝他笑了笑，竟带着几分老来羞涩。

“坊主还有什么吩咐？”

“轩辕跟了你，算是他的福气。嘿嘿......你看，你一个人照顾孩子，总有顾不上的时候，要不然轩辕也不会变成这副样子，这人啊，还得有个伴儿，要不然将来老了就谁也指望不上了。”

香红浪怔了怔，似乎不明白乐坊主话中之意，他见香红浪不解，于是又接着说道。

“你这么疼轩辕，来日他长大了，必定孝敬你。可轩辕毕竟身上带着耻印，以后总是要婚配他人的，这要是嫁得近还好说，万一嫁去千里之外，你说这......这就不好办了嘛。”

“昭儿还很年幼，就算要想，那也是十年后的事了。”

“哎......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这是为你好，这样吧，我收昭儿做义子，帮你一起照顾他。”乐坊主憋红了一张脸，猛吸了口气，道，“香红浪，我这一生奔波劳碌，怕过不上安稳日子这才不敢娶妻，正好，你如今又独身一人，还带着个孩子，多个人照应你是最好不

过的，你看......”

“坊主！照顾昭儿是我自愿的，你就不必为此费心了！”

“香红......”

“香红浪为情所伤，发誓终身不二嫁，你就不要在我身上费心思了。”香红浪冷下脸，丝毫不给坊主面子，后者也瞧出他态度坚决，遂只好死了这条心，悻悻离去。

原本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可轩辕昭却险些因此丧命，此事并未在乐坊之内流传，坊主也对那下毒之人不予追究，所幸轩辕昭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双手还需几个月的恢复。

乐坊主又谈成了一笔生意，轩辕昭有伤在身不得主舞，因此只好让关长音暂为代替。

关长音去到商户家中为主人贺寿献舞，主人家将早已准备好的新琴作为谢礼赠给了关长音，另外又赏赐了乐坊中所有的孩子一身新衣和食物。关长音一枝独秀，好不风光。

傍晚归来，所有人都高高兴兴地换上了新衣裳，只有轩辕昭闷闷不乐，沉着脸坐在琴架旁。

“轩辕！你怎么没换新衣服？你的手不方便，我替你去拿吧！”

话音未落，那少年刚拿到手上的新衫和点心就被一只手猛地夺下。

“让我拿吧。”说话的人正是今日的主角，关长音。轩辕昭盯着从不远处朝自己走来的关长音，他那还缠着纱布的手这会儿又隐隐疼痛起来。

“是你想害死我？”

“轩辕弟弟，无凭无据的事，你怎么能诬陷好人呢？”

“就凭你也配当好人？”

“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人，难道你就清高干净了？”关长音咧嘴一笑，眼中尽是嘲讽，“没错，是我在琴弦上做了手脚，也是我在你伤口上抹了毒花粉，那又怎么样？你觉得自己很冤枉，很无辜？在你夺走属于我的东西时，就应该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轩辕昭原本满心气愤，可听到这里，他却忽然笑了开来，弯弯的双眼好似月牙，透着邪恶。

“好啊，那就请你日后也做好时时刻刻被我压制的准备。你很喜欢赢？那这恐怕会是你最后一次赢过我，我保证......会让你输得一次比一次惨。”

“你！”关长音恨极了轩辕昭，这小小的人儿总是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他顺了口气，哼道，“轩辕昭，你可真不像个小孩子。”

轩辕昭一笑而过，早在三年前，他就不是个单纯无知的孩子了，他背负仇恨，始终不忘惨死在汉阳的双亲，他的那些仇人可还都好端端地活着，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往上爬？

人间四月，一汀烟雨杏花寒。

京都燕梁近来下了一场大雨，连着几夜风雨交加，可怜那枝头的杏花才刚刚含苞，便被风雨无情摧落。

萧宅内的榴花也落了满地，烂入泥土，萧清影跟着萧家从汉阳迁至燕梁，距今已过去了三年，这三年里萧老爷萧夫人对他爱如亲子，萧清影更因有这样一位博学多才的父亲而闻名燕梁。

坊间盛传那萧家的小公子聪慧而貌美，八岁识得千字文，且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简直像是生了颗七巧玲珑心。只不过小公子的身子不太好，外人不清楚他得了什么病，只有萧家的人才晓得。

说来倒也不算什么大病，只不过每逢雷雨交加狂风大作的天气，萧清影便会犯头疼病，那是三年前他发烧时留下的病根，访遍名医仍无法根治。

近日来燕梁暴雨如注，时常滚雷闪电，萧清影旧病复发，又发了低烧，迷迷糊糊间在榻上反复嚷着头疼。

“少爷的药还没有到么？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少爷每逢阴雨天就时不时会发病，你们也不仔细看着！”厢房内，萧夫人正大发雷霆，服侍萧清影的两名侍奴跪在地上低泣。

“夫人赎罪！奴才一时疏忽，忘了替少爷取药，如今已在赶制，夫人息怒！”

侍奴刚说完，便又有一名奴婢从门外进来，手上端了一瓶豇豆红的小瓷瓶。萧夫人无瑕再去追究侍奴的过错，赶忙接过瓷瓶，从中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药丸，接着扶起榻上痛苦不堪的萧清影，就着侍奴端来的观音露喂他服下。

那药丸色泽洁白如雪，莹透如珠，倒出瓷瓶的瞬间香气四溢，服下之后口齿生香，连肌肤也散发出淡淡的药丸香气。

这本是宫中御医为各位妃嫔诊治的药方，全赖苏皇后格外开恩才赐了萧家这张方子，那药丸名唤渡雪丹，乃是乌思藏进贡的珍品。渡雪丹以冰川雪水作引，又用四时百花入药，制成之后需埋入白牡丹树下一年方可取出，其色如冰霜，花香沁人心脾，用来抑制萧清影的头

疼发热之症再好不过。

萧清影服了药，热症逐渐褪去，萧夫人的心却依然吊着，唯恐他的病情又再反复。

“老爷还没有回来么？”

“回夫人，老爷今日进宫为公子锦授课，公子锦笃学不倦，时常缠着老爷求解惑，恐怕老爷今日又该晚归了。”

“如此看来，苏皇后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那是自然，苏皇后出身名门贵族，公子锦承了他亚父的聪明才智，又得老爷亲自教授，将来必定能胜任一国之君。”侍奴顿了顿，又道，“不像那个公子消，成日只知弄武，夫人，少爷还这么小就有不少名流贵族来求亲，依奴才之见，他们都配不上少爷。公子锦倒是

个好人选。”

“不见了些日子，你越发口没遮拦了。宫墙之内的事，还是少问为好，清影的婚事日后自有老爷主张，侯门多是非，倒是我们家清影高攀不起那些个王公贵族。”

侍奴乖乖闭上了嘴，心中却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萧清影系出名门，又生长于书香门第，如此美人，自然引得一帮裙下之臣争相追逐，谓之“君子好逑”。况且以他家少爷的才貌，又岂止是窈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