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霜因急怒攻心，变得疯疯癫癫，最后不知所终，偌大的无量山庄一夜之间物是人非，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凝换回原来的衣袍，随楚红玉离开了南鹿岛，这日海水犹寒，海雾又大，码头上的船并不多，楚红玉高价雇了船，二人这便启程回嵩阳城。船舱内烧着炭炉，黄铜锅里烫着一壶烧酒，船夫在艄头打桨，没过多久外面就下起了雪。

陆凝说要看雪，一伸手就撩开了竹帘，楚红玉立马拿了厚厚的斗篷将他整个人裹住，又不肯让海风冻伤了他的手，于是悄悄往他的斗篷里塞了一只手炉。陆凝浅浅一笑，捧了手炉靠上楚红玉的肩膀，静静看这飞雪飘舞，山河一片苍茫空濛。

“楚大哥，我当日跟冯天霜离开山西，你后来是如何得知我在东海的？”

“此事说来话长，那日我被冯天霜的两掌打得只剩下半口气，可能是老天不让我死，我竟然被大理玉龙洞的白凤白洞主救下，在大理养了半个多月的伤，白洞主是我的义妹，她答应派出她门下弟子去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可惜一无所获。于是我就想先回嵩阳找影画，哪知道路上一波三折，让我碰上了苦恨大师，意外得到了大阿含经。”

“大阿含经？”陆凝微讶看向楚红玉，“我听我爹提起过这本经书，当时所有的武林中人都想得到它，连我爹也在派人搜寻，可是几十年过去了，我爹始终找不到经书，大阿含经已经早就失传了才是，怎么会......”

“凭你爹在江湖上的地位，他根本已经不需要经书，没想到他和那些武林人士一样终究跳不出名利二字。”楚红玉叹了一声，又道，“苦恨大师临终前把经书交托于我，要我带回少林寺，未免有所闪失，我就把经书全部背了下来，再把它撕毁。哪知道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保不住经书，我被狼婆蛇公抓去了无人谷，让他们逼着我练了无化神功，最可恨这两个贼公婆还拿你的下落威胁我，叫我不得不屈服，后来蛇公怕我练成神功之后找他们报仇，就在我身上种了虿毒，幸亏经书上的内功可以祛毒，否则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原来这半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陆凝听到楚红玉为了寻觅自己，受了这样多非人折磨，心里又喜又悔恨，“要是我不走，你就不用受虿毒之苦。”

“傻瓜，虿毒算什么，我只要想一想你就不痛了，”楚红玉将陆凝揽入怀中，吻了吻他紧锁着的眉头，“只是不知道这段时日里，阿凝有没有想过我，还是恨我恨得要死......”

“我并非不想你，而是不能想你。”陆凝贴在楚红玉胸前，轻声道，“你还记得小师妹向你辞行那天，曾经问过你一句话，她问你是否对我心存爱慕，你说你只将我当弟弟看待，我无意中听见了这句话，竟伤心得血气逆行，即便后来李谷主替我用金针封穴，为我接了第三次脉，我侥幸不死，却因此留下一个不能根治的心痛病。李谷主再三叮嘱，要我静心养病，不能再胡思乱想，只是我一想起你......总是很难过，半年里复发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痛苦。”

“楚红玉真是该死，我分明早对你有情，却不想让小师妹看穿......害得你我分隔半年，心结日久渐深。”

“不要紧了，如今心结已解，只要楚大哥在我身边，就算要我每日受心痛之苦，我也甘愿。”

“不行，我绝不会再让你的病复发，我要一辈子对你好，你阿爹不疼你，你兄弟姊妹对你无情，这都罢了，往后有楚大哥疼你爱你，你再也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楚红玉说得郑重，陆凝听了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好像记得你对你那老相好花千红也说过这句话。”

楚红玉顿时一脸窘迫，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花千红是谁，那原来是他年少不懂事时招惹的女子，如今早已相忘江湖，只是陆凝却还一一记得他这些风流韵事，现拿来寻他的开心，叫他无处还嘴。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名叫花千红了？”

“你！”陆凝双颊一红，顿时有些后悔和楚红玉耍贫，论这贫嘴的功夫，他真真是第一名，谁贫得过他？

一个浪拍在船底，连带着船身晃动了两下，楚红玉忙将陆凝扶住，两人靠得极近，陆凝一抬头便对上楚红玉的双眼，楚红玉环在他腰上的手温柔地收紧，陆凝也会意地闭上了双眼，两人唇贴着唇，深深拥吻。

两天之后，楚陆二人的船在临安码头停靠，暂歇半日，补足粮水，楚红玉与陆凝上岸住店，他想临安府到底是陆凝的故乡，便特意在此地多住两日，好叫陆凝再听一听乡音，看一看家乡风景。

陆凝知晓楚红玉的好意，便带上纸伞披上斗篷，想去游赏雪后西湖，如今残荷已枯败，西湖上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冰，大雪初霁，宝石山下雪覆断桥。从来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想必是昨日下了雪，才有今天的美景。

断桥旁有一间段家酒楼，因家酿的酒甘醇醉人而名扬杭州城，陆凝一见那段家的黄色酒旗悬挂在望杆上，随风飘展，便心情大好，径直去了酒楼。陆凝一进酒楼，店小二便热情招待，当瞧清了来人之后，店小二不等陆凝开口就赶忙去腾了雅间，片刻之后，掌柜的亲自到雅间来给陆凝送酒。

“五公子，一别三载，不知身体可好？”原来酒楼掌柜与陆家是旧相识，临安归平府的大名在杭州城响当当，江南一带谁人不知？

“掌柜客气了，陆凝只是游湖路过，想起你们段家的美酒，舍不得走罢了。”

“哈哈哈，难得五公子喜欢，老夫自然备上美酒佳肴，请！”酒楼掌柜奉上名酒三壶，各色点心小菜一桌，又与陆凝寒暄了几句，接着便退出了雅间，不再打扰陆凝赏雪。

陆凝在无量山庄静养了半年，如今已经能进一些热食，只是不宜过量，酒楼的杭帮菜很是出名，陆凝许久不曾吃到家乡特色，这会儿也忍不住多尝了一些。

雅间里的画屏绘的是十里荷塘，挂的是秀雅丝帘，外头的冷风吹进来，也被暖炉温热，本来清净悠闲，却不料楼下突然起了一阵争执声，引来了不少路人围观，连陆凝也被争吵声引了过去。往下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锦缎罗裙的姑娘站在桥头，吵嚷着要跳河自尽。

“怎么样，你不肯娶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姑娘朝人群中一个俊秀青年叫喊，又见路人纷纷都来看她热闹，便更恼羞成怒，“看什么！都给本小姐滚！”

“在下承蒙小姐错爱，只是实在不能消受，在下与表妹已有婚约，我若悔婚，试问我表妹又当如何自处？”俊秀青年很是为难，可这姑娘却不理他的难处，偏要逼他点头。

“她如何自处关本小姐什么事？你表妹不过是相貌普通的农家女子，如何与本小姐相提并论？何况你与我成婚，我爹一定不会亏待你，你们读书人不就为了将来考取功名衣锦还乡吗？现在本小姐给你机会，保你日后平步青云，你为什么不答应？”原来这姑娘看上了青年的才貌，非要嫁与他为妻，哪知人家早已有了未婚妻，便不肯甘心，这才要跳河相逼。

“小姐，我表妹是个好女子，我断不能负她，若小姐执意相逼，在下唯有一死......”

“你宁愿死也不肯和我在一起？好，那我也告诉你，你要去死，那我也跟你去死，你要是真的忍心，尽管去死！”

姑娘见那青年皱眉不语，一时急了便又往桥上爬高了些，当真要跳下去，俊秀青年脸色一白，无奈只能冲上去拉住姑娘，将她拉下桥头。

“......我答应你就是。”

姑娘得了回应，立刻欢喜雀跃，拉着青年的手不放，陆凝痴痴看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他知道那个青年并不是真心要和姑娘成亲，只因为姑娘行事极端，咄咄逼人，令他进退两难。反观自己，他和冯天霜远去东海，甚至答应更名杜燕燕，又何尝不是在逼迫楚红玉.......

“如是有真情，又何须到如今？”陆凝只感到一阵心灰意冷，自疑楚红玉对他不过是出于怜悯，他正出神之际，楼下又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一个穿黄衫的小沙弥正巧路过，口里念着心经，一字一句，正是陆凝抄了上百遍的经书，陆凝被念经声引去，下了酒楼便跟在小沙弥身后，踩着他念出来的经文，去往寺院。

楚红玉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暗下，听店里的杂役说，早起见陆凝带了伞出门，应该是去游湖了。楚红玉心里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既然只是去游湖，天色晚了也该回来了，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楚红玉好不容易才找回了陆凝，现在只是不见了半天就紧张得不行，他立即起身去找人，好在这附近一带的人都认识五公子陆凝，楚红玉随便问了几个人，终于得知他去了邻近的孤山寺。

又不烧香不拜佛的，去孤山寺做什么？楚红玉越来越觉得不妙，于是加快了步伐赶去孤山寺，楚红玉到了寺院，立马拦住一个小师父，问他是不是见过一个清秀漂亮的公子哥儿来过。小师父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的确见过一个好看的小公子，穿的红袍系的银带，一个人来了庙里，说要出家，只是天色晚了，主持答应明天便为他剃度。

“那个小公子现在何处？”

“就在后院厢房里，哎，施主！佛门之地不能擅闯啊！”

小师父口中的小公子，此刻正站在孤山寺后院的桂花树下，直到月出东山，夜里下了雪，他才如梦初醒，转身要回房时，却突然有人从背后点了他的穴，楚红玉一把抱起陆凝要送他回房间问个清楚，但转念一想，这寺院里有那么多菩萨佛祖看着，似乎不方便说话，于是便将陆凝带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楚红玉才解开陆凝的穴道，只是手还没有完全收回去：“你看好了，要是再跑，我就再点你的穴。”

“你何必又来找我。”

“我为什么不找你？”楚红玉顺了口气，紧紧盯着陆凝，又道，“阿凝，你要是生楚大哥的气，也好歹告诉我为什么生气，我若有哪里对不住你的，你要打要骂我是一句怨言也没有的，我只怕你不肯见我，不理我了，又叫我满世界找你。”

“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陆凝皱眉道，“如果我没有被冯天霜的南天剑气所伤，你也不会觉得愧对于我，如果不是我身世惨淡，你更不会怜悯我，楚大哥......陆凝从来与你不对等，是我一厢情愿，其实我远不如影画，甚至不如风骨。”

楚红玉听了这番话，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不远千里去东海找他，为了他还险些丢了性命，陆凝却偏偏觉得他不是真心，楚红玉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看破红尘的样子，料想他说什么，陆凝也听不进去，也罢，还浪费什么唇舌？楚红玉往前进了一步，陆凝也跟着退两步，很快就把他逼到了墙边。

“你是不如影画，也不如小骨，可你知道你比他们差在哪儿么？”楚红玉的个子高出陆凝许多，这一低头说话，便无形之中多了几分压迫之感，“他们都是我有名有实的夫人，你呢？你无名无实，名可以日后再提，实嘛......现在就能有。”

陆凝被这话吓住，即便他爱慕楚红玉多年，但却从不曾想过其他的事，他惊慌失措，乃至于楚红玉欺压过来要吻他时，陆凝下意识偏过了脸躲开，他心如擂鼓，跳突不停，不敢再往下细想。

楚红玉也不吃亏，既然亲不到嘴，便亲一口陆凝的脸颊，接着低声问道：“我从不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走。”

话音落下，陆凝头也不抬地伸手一推他的胸膛，谁料还没迈开步子，就被楚红玉拦腰抱起，压到了榻上。楚红玉居高临下，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和下颚，另一手啪地一下解开了陆凝的发带，绕在指间把玩，嗅了嗅发带上残留的香气，笑道。

“五公子，做人老这么实在就没意思啦，你明知道我不会让你走，说两句客气话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楚红玉见陆凝惊慌疑惑，好像觉得他的楚大哥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他又笑了一笑，“你害怕？是不是觉得楚大哥变坏了，你总说你在逼我，现在呢？我纵然怜悯一个人，却绝不会对他做这些事，而你......休想我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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